娲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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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一梦江湖/华武华】决堤

*四万字中长文预警,非典型道长预警。

*文笔一般,感情晦暗,普通江湖

*我想要你的评论,长评短评,批评夸奖,角色背景来者不拒。

*谢过诸君见我拙笔,若有红心蓝手评论,感激不尽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国万苦,野鹤荒芜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记摆渡人

壹.

天欲将晚,层层叠叠的云层被暮色渲染,与天空看不出多少分别,只在天幕的边缘依稀能看见一丝紫色——日落而息的时间马上便到了。

江岸边劳动了一天的佃户们,又要乘船回到对岸的家中,同家人吃饭睡觉,明日继续早起干活。时值秋日,今年的收成不好,前线又在打仗,圣上正御驾亲征北边元朝残孽,很难说佃户们是什么想法,但估计是不会好到哪里去的。

此时江边泊舟三十余艘,都是掐着佃户们收工的点,来赶今日最后一班过河的生意。船家身着蓑衣,头顶竹条斗笠,冲着佃户们吆喝。

僧多粥少,这单买卖能不能赶上,总是随缘的。看顺眼了,就上了船。所以船家们总是急着停在佃户们面前,好招呼他们照顾自个生意。

都说众生百态,只是当人多聚于一处,穿着相同时,便也难分辨谁是谁了。但日复一日搭载船家的船回到对岸,有些佃户还是和船家见了个熟悉,船家也乐于搭载那些熟客们。

在船家们的吆喝声中,一曲清笛穿插而过,为这江天暮景添了几分意味。笛音渺渺,同船桨拨浪声连成一曲合奏。传来笛音的,是一艘瓜蓬船。

这艘船上的船家,同其他船上的并没有什么不同。一样的脸泛油光,身上的短褐尾部小破了几处,留了个小山羊胡。似乎在这里逗留多时,头发已然全白。只是船尾处载了个不修边幅的人,赤裸着的上身缠着有些脏了的纱布,半躺着吹着一支做工不佳的竹笛。

船家的熟客在岸边看见了坐在船头摇着烂蒲扇的船家,喝了一声“程老板!”

姓程的船家懒散的欸了一声,把湿漉漉的小腿从水里抽出,拍拍屁股站了起来,船板上留下深色的水印。

“几位啊。”程老板把一旁横放的船桨拿在手上立起来,问道。

熟客笑了一声:“这您还不知道,两位。”

“得嘞,上船。”程老板吆喝一声“今日我船上多了个崽子,挤了些,弟兄体谅一下,啊。”

他说着脸往船尾一撇,抬了抬下巴,吹着笛子的崽子把笛子从嘴前放下,攥到手心里头,嘿嘿地笑了两声:“听曲儿不?”

佃户二人上了船,往蓬里头一坐,朝着船尾那人难掩疲色地笑道:“坐程老板的船还有曲儿听,倒挺不错的,那小兄弟你就随便来一首,也给我两个清清耳朵。”

崽子应了一声,又把笛子按在嘴边。造式简陋的笛子,在他呼吸间流传来轻柔的调子,惹得周边船上的佃户们,抬头四周环顾,想找出是哪儿传来的笛声。

程老板撑起船,摇了两三桨,冷不丁打断他:“婆婆妈妈的,吹眉毛呢。换西江月。”

“得,老板您最大。”船尾的人无奈地应了一声,吹起了新的调子。方才的调子还没听完又换了新曲,周围船上的佃户不乐意了,又好事的冲着他们喊了一声:“咋换了调儿?”

程老板:“老子船上的人吹什么玩意儿要你管,不想掉下水把头缩回去!”

好事的骂了两声,又把头缩了回去。程老板呸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他们,自顾自地唱起了歌儿。

“近来始觉古人书,信著全无是处。昨夜松边醉倒……”

船客也给面子,喊了声好。这曲子本也不长,又掐了头,没多久程老板高昂的歌声也歇,只留着船尾飘扬着笛声。

“程老板,你这几日哪里去了?还有你这是哪里捡来的小兄弟,咱地方除了大老粗啥都没有。我还是头回听见吹笛子吹得这么好听的,你拐来的?”佃户有些好奇的询问。

程老板挑了挑眉:“少放屁。老子去坟里走了一遭,这是坟里挖出来的煞星。”

“程老板你又唬人,不想说就不想说。”佃户没趣道。

“我老程从不撒谎,爱信不信。”程老板撇撇嘴,不再和佃户讲话,加快速度撑船去了。

佃户没再和程老板争个对错,转头找上了吹笛的搭话:“小兄弟,你叫啥啊,是籍贯哪里的人士。”

吹笛的道:“本人华天鹏,无籍。”

两个佃户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,无籍这事其实在这世道算是常见。当今圣上是当年随太祖从兵营里头起来的,打仗打起来是无人能敌,因此也常年亲征。只是为了供应前线,高昂的赋税压得老百姓们腰都直不起来,而不交税是重罪。交不起赋税的兄弟,也就只能逃离籍贯,当个流民了。

所以这小兄弟,其实是个黑户。两个佃户的目光没有方才那么活跃,嗯哦了两句就闭上了嘴,安安静静的坐船,没再搭话。

不怪这两人的态度不佳,实在是黑户们为了活下去,几近无所不为,以至于恶名在外。轻的仗着自己四方流浪居无定所,常吃霸王餐不给钱,重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。华天鹏看着他们态度古怪,便知这两人把自个当黑户了,嘿了一声,道:“我可不是黑户,我可是江湖第一门派华山派的弟子,只不过从小长在华山门里头,没给官府录过籍贯而已。”

佃户们惊愕道:“原来是侠士,失敬失敬……只是,华山是哪一门,莫非是武当的别称么?”

华天鹏道:“并非并非——华山可同武当那一身朝堂气的不同。二位没有听说过,是因为我山门这几年隐世不出,在积累资本。但若是诸位父老乡亲们有什么蒙受冤屈的,便可找上我们华山门,我华山弟子,专管不平之事!”

“少听这崽子吹牛。”正当佃户们被他唬住,打算问东问西时,程老板打断了他们“五岳之一,哪里那么好爬。这些年又隐世,难不成你们要父老乡亲们爬山上去喊冤?那怕是咱几个早就冻死在半路了,少做梦。找暗香都比找你们靠谱。”

“老板你可不要胡说,那暗香行事诡谲,哪里是比得上我们名门正派的?”华天鹏不平道。

“行了,比不上比不上,吹你的笛子去吧。”程老板也懒得搭理,随口两句打了个哈哈糊弄了过去。华天鹏装模作样的叹了声气,似在嘲笑他见识少,便接着吹着他的笛子去了,船只晃悠悠的随着水波和笛音摇向岸边。

华天鹏一边吹笛子,一边心里头念念不忘这程老板,好心救了自己一命的这个胡子拉碴的人,把自个从谷里头找了出来,还带着自个在船上做生意。这人是个船夫,肩膀上的肌肉却又不怎么明显。一看就不是什么平头百姓,华天鹏自个猜测,这人或许是江湖上天机阁的弟子,看见后特意来救他。

想到这里他就理清楚了,天机阁觉得现在的华山不行,不够看,比不过暗香。

师傅说的果然没错,自个下山一趟,确实头脑比以前在门派里头好转了很多,以及绝对要缠着程老板,让他知道华山派不能被轻瞧。

然而“天机阁弟子”程裕却在心里头骂骂咧咧,嫌弃这个吹小曲都吹蝶恋花,像个娘们儿的无脑花架子今晚到了岸边又要换药。当初自个是瞎了眼才把他从谷里头刨出来,还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,不然这玩意没准哪天见义勇为,伤口一裂一命呜呼,他就白瞎了自个那晚沾一身血。

说到那时他还后悔,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想去赏月。

那天月亮太圆,圆得他脑子抽了,大半夜的不睡觉,反而划船划到了一处僻静的山谷。河流潺潺,青松高挂,皓月清澈。幽静的谷内叫他悠闲极了,开了坛新酒,就要独自品尝自个难得的闲情。

刚一口酒入喉将咽未咽,他便听到谷内传来了一句救命,幽谷传声宛若鬼泣,阵阵回音叫他毛骨悚然。一大口酒沉甸甸的压了一下他的喉管,程裕差些把那口酒给喷出来,费了好大的劲,才将那口酒给咽了下去。

他四顾环绕,确实未见奇诡之处,皱了皱眉头当自个幻听,便要接着喝酒。那一声叫人汗毛直竖的救命再度传来,他不耐烦的呸了一声巴砸了两下嘴,没理会。

“救命…我在这里……”

一次两次是幻听,第三次那就有鬼了,程裕自觉这酒是喝不了了,脾气上来干脆一把在河里头倒了干净,支起船桨往山谷深处划去。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,划得久了,靠的近了,山谷里头的河流越来越窄,水位越来越浅,血腥味也越来越重。

真见鬼了。程裕想。

终于河流还是到了底,水位越来越浅,程裕也不得不从船上下来,用绳子和随船携带的铁桩子把船固定在了岸边。山谷的风呼呼地迎面吹来,带着厚重的血味。此时已经给程裕熏得有点上头,居然熏出来一点甜的感觉。

程裕揉了揉鼻子,右手提着一把刀接着往深处走去。他的鼻子随着他的步伐已经失去了嗅闻的能力,皓洁的月光成为了幽暗的谷中唯一的照明,带着程裕接着往前走。

在他怀疑自己真的要被熏死之前,他找到了声音的源头。不宽的谷道遍地都是尸体,而他听到的鬼叫,是一个浑身血污的青年在向他求救。想来也是巧,如果他不在这个时候出船,如果这里不是一点声音便能传千丈远的幽谷,这个青年活不到太阳升起,便会和其他人一样横尸于此,不知多久才会被发现。

本着人道主义,程裕思量再三,还是把这个青年从尸堆里扛到了肩上。而青年再看到他的一瞬就开始泄气,眼睛将闭未闭已经开始失去了焦距,程裕皱起眉头:“我给你救起来了,你可别就这么睡了死过去啊,不然我这一身血怎么和别人交代。”

青年听了,努力地睁了睁自个的眼睛,又很快开始慢慢垂下来

一路把他扛到船附近,程裕把自个的旧衣服铺在了蓬里,然后才小心翼翼的给他平放在了船上,扯了两批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得布料,先就着深的伤口毫无章法的缠了一圈。右手双指并起,一缕真气凝聚于船底,托着船向谷外城镇驶去。大半夜的去敲开了大夫的门,大夫睡眼朦胧的,刚开门准备骂娘,一股子冲天的血味先喷了他满嘴。

定睛一看,这不是船夫程裕吗,那冲天的血味?

他杀人了?

大半夜的,大夫被熏的一个激灵清醒了。在终于看清是个什么状态后,大夫赶紧和陈裕一块把浑身带血的青年运了进来处理伤口,好在只是被利刃砍了几处伤口,失血过多。而没有伤到内脏,处理了伤口,等这个血人醒过来,伤口逐渐结痂,也就没有别的危险了。

而程裕作为把这个血人救回来的目击者,在大夫的强硬要求下给强行留了下来。于是程裕只好睡在了大夫的家里,等着这个拖油瓶玩意儿什么时候醒了,伤口好得差不多了,自个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出船。

自己给自己找罪受,医药费自己垫着不说,还耽误做买卖。

等着这个病号醒来,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。外头艳阳高照,周围的船夫已经出完了船渡了三回,最晚的也在路上准备回来吃饭。这个挨了千刀的玩意儿才终于睁开了那副尊眼,没有焦距的眼睛漫无目的转了半天,才将焦距定格在程裕那张留着一小撮山羊胡的脸上。

然后飒的一下,一个掌风就过来了。

程裕骂了一声,右手一翻一抓,把华天鹏的手掌强行按在脖颈旁三寸处,硬生生的把抽过来的手掌按住了。呸了一声张口便骂:“小兔崽子,你怎么回事!”

然而小兔崽子挣动了两下发现挣不开,张牙就要咬人。程裕不满的打了个鼻响,赶紧把他给放开了又后退了几步,跟他保持了距离。免得这狼心狗肺的崽子自己要把自己折腾的伤口开裂不说,自个还得给狗咬上那么一口,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。

大夫闻见里头的动静,想着大概是那晚的伤患醒了,便要进来给他换药。可这刚进门,就看见了这两人有要打起来的趋势,急急忙忙赶过来要拉着华天鹏躺下,对着程裕着急道:“你老大不小的人了,和他打什么,有什么话不能好说的?他身上伤口开裂怎么办,你负责啊。”

这偌大一口黑锅砸到程裕头上,程裕眼睛一瞪,辩解道:“少胡说八道,老程我好心好意把他救出来,还给他出了药钱,这混小子刚刚要扇我,怎么就是我挑事儿了?”

大夫也不理他,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华天鹏面前,半躬起身子询问道:“伤口我都帮你包扎了,可还有哪里不舒服?”

方才急着动手的人喘了两口粗气,眼神之中满是不信任,环顾四周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,半天不做言语。程裕也懒得理他,由着他看了许久,抱着胸在一边看着他像个傻子一样左顾右盼。

“劳烦……”华天鹏嘶哑着开了口“是哪位大侠把我带回来的?”

大夫双手绕过华天鹏的背部,不由分说的把他按回了床上。程裕啧了一声,应道:“这儿呢,差点被你一巴掌扇死的那位。”

“老先生,刚才……刚才我冲突了,您不要挂在心上。”华天鹏看了看满头白发的程裕,伸手想挠挠头,但他浑身是伤,稍微动一动就扯到伤口,嘶了一声,只得作罢。

程裕听了这话,嗤笑了一声:“老先生?不过是头发白的早,用不着你把我当爷爷。醒了就先把药钱给我,再赔我一壶酒,咱们两清。”

这话出口,程裕自觉是便宜了这小子了,鬼门关里头拉拉扯扯带回来,一壶酒半吊贱钱就给自个打发了。充其量也只能说是自个想息事宁人,那谷里头遍地尸体,想必是江湖上哪方势力的手脚。这些说不清道不明,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,掺和多了,那是要丢掉性命的。

要在这儿丢了命,未免有点得不偿失。

程裕却没想到,只是这样的要求,也叫面前这人面露难色:“您救了我,我报答是应该的,只是能不能换个方式?”

程裕好奇道:“什么方式?”

“我会武功,我替您卖命吧。”华天鹏道。

程裕的笑容僵了几分,心想我何德何能敢让你给我卖命,没准过两天自个就把命送了。于是连声道:“不成,我一个船夫要什么卖命的。你早日把欠我的账结清了,我也好拿着钱养儿子。”

站在一边的大夫看着这两人掰扯不清,挥一挥手,道:“程老板别唬人了,你媳妇都没有,哪儿来的儿子。莫说了,我去外头拿些东西给他换药。”

此时外头日头正猛,平日里程裕此时正在船上呼呼大睡,如今却要陪着个没钱的男人百无聊赖的坐在厢房里头,还没得睡,心里也有些烦躁。方才叫那大夫一打岔,也不想继续“钱”这个话题。于是没话找话,把钱的问题搁置在一边,开口拉家常:“你贵庚,哪里的人士?”

“晚辈华天鹏,二十有四,无籍。”华天鹏应道。

程裕没好气的扫了他一眼:“什么晚辈长辈,老子还没上不惑呢。被追杀的这么狠,你逃税杀人了?还是哪个山门的崽子,给师门丢出来放养了。”

“师承华山,只是我头一回下山。路见不平,却不想那贼人居然颇有些门路,一路追杀我至此!多谢程先生救命之恩。”华天鹏有些愤意,跟着大夫一同喊了程,只是后头加了个先生,以做敬意。

此时厢房的木门吱呀一声,外头的大夫端着药泥带着新的纱布,领着身后一个端着水盆的小童推门进来,喊了一声:“把他扶起来程老板,换药了。”

“拖油瓶。”程裕走过去给华天鹏从床上扶起来,道:“一摆渡的粗人而已,喊什么先生,喊程老板。”

大夫给华天鹏拆了身上的纱布,跟在身后的打下手的小童紧接着把盆里头的毛巾捞了起来,哗啦一声把毛巾里头的水拧到了盆里,再重新展开。一颗水珠挂在毛巾角上停顿了两三秒,随着小童的动作滴落在了地上,留下圆圆的湿痕。

昨日程裕把华天鹏扛过来的时候,大夫已经给他做了消毒,但伤口还未有愈合的迹象。大夫给他拆了绷带,用拧干了的毛巾给他擦了一遍上身。对着褐红色的伤肉看了一眼,没说什么,拿了药泥就往上头抹,又吩咐小童去煎了促进外伤愈合的药来。等到上完了药,拿起绷带又给他缠了个严严实实,道:“还好都是皮外伤,也福大命大没沾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。不然就这身上数十道伤口,死法起码有个百十来种。药钱出一下吧,程老板。”

华天鹏觍着脸嘿嘿一笑,程裕黑着脸,接着掏药钱。

程裕掏完了钱,对着大夫道:“你看着这号没钱的混小子,我去外头出船了。”说着便要往外头走,却没想到大夫双臂一横,拦在了程裕面前,急道:“这不成,程老板。你可不能走,你看这小子那掌风呼啦啦的,他要是欠了咱的药钱,小老儿我怎么办?”

程裕道:“原来你看见了他拿手掌劈我啊。”

“进门就看到的。”大夫道。

“那你还给老子扣黑锅!”

就这般“你我本无缘,全靠你掏钱。”的过了两三日,华天鹏身上的伤出现了愈合的迹象,浅一些的伤口已经开始长起了粉红色的新肉,而三日未出船的程老板终于也穷到捉肘见衬的地步。当程老板再度给钱的时候掂量了一下钱袋子,脸色已经彻底臭的和奔丧一样了。

他跑去和大夫说:“不行,再不出船,老子就连饭都吃不起了。”

大夫对着他看了两眼,又隔着厢房大门朝着华天鹏的方向看了一下,想着如果再拖着程老板,自个也赚不到,终于放了程裕去出船。

要求是带着华天鹏一起出船,决不把潜在的祸患留在自个身边,不然他就效仿张昭堵门。并且还在出船前头,仔细叮嘱了一翻,一定要带着那小崽子回来换药。

说起来这小崽子说逃亡路上剑不知道丢哪儿去了,倒是从裤缝里摸出来了一只竹笛,还会吹两首小曲儿。活脱脱和个街头卖艺的一样,身上破烂的一穷二白,倒是一手的好技艺。一曲竹笛吹得,和当年放榜入宫面首欢宴时,那些个乐师吹得分不出上下,更有些江湖流落的孤高无奈感。

于是便这般赶了每日最后一回的趟,程老板漫不经心的摇着桨,依旧用着真气托着下头的船身,仗着自己有那么点三脚猫的气力,偷懒又渡到了岸边。说来好笑,从前总是抱怨着不在岸边多待一会,每每都是走马观花,如今却觉得这陆上坊间,并无江上那般自由,也有些不想上岸了。

大概是作为人的使然吧。程裕在心里头自嘲,又朝着后头嚷了一声:“靠岸了。”

那两个佃户忙不送的下了船,结了账给了钱,摸着饿的咕咕叫的肚子和程老板道了句回见,便往家里赶去。程老板站在船头,略微抬头看着江岸街坊之间袅袅升起的炊烟。不知哪家的辣椒爆炒,那味道一路飘到了江边,在清风的侵蚀下,依然保留着它的香味。

华天鹏摸了摸肚子,不是他说,他也饿了。他身上有伤,大夫只让他吃清粥小菜,连片油都看不见。二十四的好少年,每日三餐喝粥吃白菜,搞得他经常没到饭点就先饿了个透。

他转过头,刚想问程裕不下船去吃饭吗,却听见程裕哼起了调子。

是丑奴儿。

江上清风拂过他的白发,一双眼睛里头是万家灯火。

“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。”

“爱上层楼,为赋新词强说愁。”

“而今识尽愁滋味,欲说还休。欲说还休,却道天凉好个秋。”

声音并不似他雪白的鬓发,而是壮年人的雄厚,隐隐约约,有些苍凉。如同终归过了年岁的大雁,想在秋日时飞往南方,却再也无法扑动翅膀,最终活活冻死在了北边的苍茫大雪,眼睛却还是南方的方向。

江枫鱼火,万家炊烟。

正撞上秋老虎的丰收日子,却道天凉好个秋。

华天鹏忽然就没了言语,看着那少白头的程老板就这么站在船上,看着眼前的灯火。短歌久歇,程老板忽然笑了两声。

“挺好的,真像太平盛世的模样。”程老板把船桨往船里头一放,拿出绳子下了船,把船固定在了岸边,对着华天鹏一吆喝:“下来吃饭了崽子,发什么呆。”

“喔,来了老板!”

贰.

程老板吃饭的地点在码头附近的一家小酒肆,里头的老板看着这些船夫每日在江上来来往往,便在码头开了店,供着这些个船夫吃饭。和不少船夫打了个熟悉,常常知道些江对岸的事情。小本生意,也算赚了个不错。

因为在这儿吃饭方便,价钱也便宜,大伙也习惯了。程老板也和其他船夫一样是这家酒肆的常客,刚进酒肆的门,门口掌柜的就对着他嗨了一声,招呼道:“老程,跑趟儿带客人歇脚来了?”

华天鹏跟着程老板往前走,前两天他在大夫家里清粥小菜,没去外头吃过东西。这还是头一次进本地的酒肆里头。程老板摆了摆手,半真半假的抱怨道:“不是,捡了个拖油瓶带着,不说了,照着原来的上,再给他弄碗清汤面。”

说着碎银子就按在了掌柜的面前,掌柜大手一捞,把碎银一把收到了柜子里头。这掌柜的看上去心算不错,只粗略的放空了一下,便从柜子里头翻出来三块铜钱找给了程裕。程裕也不数,收了钱,转身领着华天鹏进了酒肆里头,酒肆里头生意热闹的很,几乎没有空座。程裕找了半天,终于找到一张空了两个座位的桌子。程裕走了上去,指节扣了扣桌道:“兄弟,这儿有人么?”

原先坐在那位置的二人正大碗喝酒,大口吃肉。其中一个放下酒碗,对着程裕一打量,眼睛还没看出什么来,倒是先闻到了他身上的江味儿,便知同样是个船夫,道:“没人,老前辈坐吧。”

“谢了,二位兄弟。”程裕拉开长条木椅,一屁股坐了上去。

另一个船夫放下碗来,道:“都是江上飘的,什么谢不谢的。老前辈,小兄弟,来碗酒?”

程裕已经被喊老喊习惯了,就连和他熟的,也都对着他喊老程,也就不多管这些东西,眼看着华天鹏就要笑嘻嘻的答应过来,一口拒绝掉“我老人家不便饮酒,这小兄弟身上还有着伤,多谢好意了。”

华天鹏神情低落,也不好和自个的救命恩人争这个争那个的,也就跟着拒绝了,只是话语之中多有惋惜:“多谢好意了。”

此时正是船家靠岸停泊,上岸吃饭的时候,酒肆格外的忙碌。程裕和华天鹏坐了许久,也不见上菜,华天鹏是个闲不住的,开口与另外两个船家攀谈道:“二位兄弟,近日可有什么事儿发生?”

一个船夫道:“要说最大的事,那可不就是科考了嘛。”

“科考?”华天鹏道:“是我听说的那个科考么?”

方才劝他喝酒的另一个船夫答道:“你这小子,哪儿还有别的科考?每到这时大家伙们都争着谈论哪位才子,能够中举呢。这可是大事,举国上下都关心着。”

“可不是,要是我家里头有点钱,我也读书,整天在江上飘着和个那什么……浮萍!浮萍似得,哪有读书人安稳啊。”

程裕把玩着茶杯,听着他们讲了一会,听到这里,开口泼了盆冷水:“读书人也不一定是安稳的。”

只是他这盆冷水没有浇灭他们讨论的热情,反而给了他们接下去的话题。华天鹏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,道:“是啊,据说好难才能考上呢,那考不上的岂不是赔死了。”

“可不是,”船夫道“听说隔壁镇子上有个六十多的老人家,至今还在考呢,都考得家徒四壁了。”

此时小二终于将饭菜端了上来,华天鹏还要继续聊下去,程裕觉得自个刚刚泼上去的可能不是凉水,是什么火油,一口打断他:“闭嘴,吃饭。”

华天鹏一脸苦丧样:“别啊老板,我这不与两位兄台一见如故,聊两句么。”

“还一见如故。让你闭嘴就闭嘴,口水喷我菜里了。”程裕把清汤面推给华天鹏“赶紧吃,吃完还要回去换药,我耽搁不起你。”

“好好好,你是老板你最大。”华天鹏果真闭上了嘴,提起筷子开始吃自个的面。桌上头刚热闹起来的气氛也变得有点尴尬。一个船夫道:“小年轻爱讲话,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儿啊前辈。”

程裕扒拉一口饭,在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去,道:“食不言,他吃完还得换药。”

船夫应了两声,也不再同他们攀谈,转头去与自个的同行接着谈天说地去了。

一直到吃完饭走出酒肆,回到大夫家里,华天鹏也没再和程裕搭上一句话。华天鹏头一回下山,便正赶上科举这样的大事情。出于好奇使然,单方面冲着程裕不停的动嘴巴,说读书的怎么样怎么样,程裕则盖着耳朵,充耳不闻,也不理他。

终于走到大夫家门口的时候,一路上被噪音迫害的程裕死皱着眉头憋不住了,开口便骂:“你一个江湖门派里头摸爬滚打的大男人,能不能先想想你自个?谈论那些个死读书的能供你饭吃,还是说你要在我这里蹭一辈子饭不回门派?”

“我就好奇……还是说那群读书的有什么不能讲的吗?”华天鹏看着冲着他吼的程裕,弱声道。

程裕抬手揉了揉眉心:“没什么要紧事,就闭上你的嘴,叽叽喳喳的像个多嘴婆。”

华天鹏再度被迫闭上了嘴,心里直嘀咕。这老船夫看上去不拘一格,身上的市井气还没自个重,也不喜欢凑热闹闹腾,还真是不好相处的人。

要不是你救了我,谁会听……呸!

要不是他给自个救了回来垫了药钱,自个现在就在奈何桥那儿排队投胎了!人家就这个性格自己非要撞枪口,还不是自己的问题吗?

华天鹏心里头正抱怨着,突然给自个的想法突然给自个的想法吓了一跳,自觉得忘恩负义移了,赶忙自己教训了自己一通。那头程裕已经敲开了大夫家的门。小童把门打开,看了一眼上身光着缠着纱布的华天鹏,侧身让了让,示意他们进来。程裕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,华飞鹏也赶忙追着他的脚步进了屋。

大夫端着药坐在厢房的桌子旁,食指在木桌上一下一下的磕着。华天鹏这两日也与大夫混了个熟悉,人未至声先到,招呼了一声:“吃过了吗?”

“吃了吃了,快来换药。”大夫应了他这声问候,吩咐小童打热水来。华天鹏轻车熟路地坐到了榻上,由着大夫给他拆纱布。程裕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的伤口,打量了一通,确实是有结痂愈合的迹象,没有因为今个出船而开裂。他也就歇了口气,慢悠悠的开口:“你这小子,得罪了什么人呐。”

“啊?”华天鹏被他突如其来的开口询问砸的有点蒙,脑子转了三圈才反应过来:“我也不知道我得罪了谁啊,就是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。然后我就被追杀了。”

听了华天鹏的说法,程裕有些哭笑不得:“感情你一路被追杀到这里,九死一生,连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都不晓得?那你且说说,你是怎么得罪人的?”

华天鹏无辜道:“我那天在江南那儿,看着有个刺客要行刺一位奶奶,我就把那刺客砍了。然后我多聪明啊,想到那刺客不可能无缘无故行刺一个老人家,肯定还要再来,就一直在暗中保护着那位奶奶。没想到他们转移了目标,都冲我来了。所以我一路被追杀逃到这儿,差点死了,多亏你救我。”

我去,你多聪明啊,再不把你赶走鬼知道哪天我就完球了。

程裕眼角抽搐,觉得这小子还挺能跑,从江南一路被追杀到中原才歇菜,还是差点歇菜。这般顽强的生命力确实不是普通人能比拟的,要是任他再蹦跶几年,绝对是个屁股后面跟着一堆仇家,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江湖祸害。于是屈指点了一下华天鹏的额头,道:“多管闲事多吃屁,人追杀一老太太,关你什么事儿?”

华天鹏双眼一瞪道:“怎么能说管我什么事,我看见了啊。我看见了当然就要管,路见不平行侠仗义,可是我门内规矩!”

程裕被这玩意儿逗笑了:“门内规矩门内规矩。你门内规矩,就是叫你被追杀了个千百里路,差点在谷里头歇屁的?你倒是想个,你这一被追杀仓皇出逃,那老太太能安全到哪儿去?”

提到这个,华天鹏冲着程裕摇了摇食指,嘿道:“这你就不知道了,我是和师兄一起下山门的,我让师兄先把老太太护送到山门山脚下去,我去引开那群人。”

“那你师兄不会被追杀?”程裕听他犯傻,往床上一坐,接着跟他套话。

华天鹏听闻挠了挠头,被大夫呵斥了一声不要动,忙应着好。“我去行侠仗义没带我师兄,他们应该不知道我师兄带着老太太走了吧。”

最好是吧。程裕笑着闭上了嘴,没再多说,再给这小子浇冷水,就是自个诅咒人家了。

“行了,天色晚了,洗洗睡吧。”大夫给华天鹏缠好了最后一圈纱布,又给他缠成了个粽子,拍了拍他的肩膀,端着药泥出去了,小童跟在他身后,带上了门。程裕看了一眼整片胸膛没一块好好露出来,给缠了个严严实实的的华天鹏,道:“伤口好的差不多了?”

“欸,大概差不多了,大夫给的药是真的苦。”华天鹏道。

程裕伸了个懒腰,道:“那最好,老子睡了几天的榻,药味难闻不说,还睡了个腰酸背痛,就怕压着你。你说你好得差不多了,那我也不客气了哈。”说着鞋子一脱,一翻身睡到了床里头去。

“诶你怎么回事!”华天鹏惊道:“老头儿,你倒是倒得挺快,我才是个伤患!”

“伤患个屁,小崽子喊什么玩意儿呢,管你救命爷爷喊老头?”程裕咧嘴一笑:“格老子滚,爱睡不睡,你要不睡榻上,要不跟老子挤一床。”

华天鹏熏陶在榻上的药味,半真半假骂道:“比起这榻上头的味道,还是你的脚味更让人难忍!”

“我脚一天到头浸在水里,有个屁的脚味,爱睡不睡,晚安。”程裕一个翻身背过去,不理他了。

华天鹏欸了一声,又跟着他骂了几句,还是吹灭了烛火拖鞋上床。反正在山门里头也不是没和别的师兄师弟睡过,在意这么多干嘛,有的睡就没事儿了,闻那药味才叫人睡也睡不着呢。

“混小子刚还不宁死不屈,和个未出阁的姑娘似的?怎么,明着不敢来,非要熄灯才敢爬床啊。”

“那我把灯点着,咱们对着烛火熬一晚上谁都别睡了。和男人勾勾搭搭睡一张床,谁知道你里头是什么色儿的。”

“少放屁,睡觉。”

就这般二人一船夫,一少侠抵足而眠,呼呼大睡,分不清二人是谁的呼噜声更响些,活生生惊醒了隔墙邻居家的猫,深更半夜不堪重负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愤怒,逃到别处去睡了。

一夜天明,程裕本着这几年养成的生物钟早早起来,混沌不清间抬手要把华天鹏拍醒,却拍了个空气,愣了半天揉了揉眼睛清醒过来。只听得窗外隐有破空之声,顺着晨光泄入厢房内,程裕在床上呆坐了会,伸手挠了挠背,穿好鞋子站到了窗户前。对着外头的光眯了眯眼,适应了一会才睁开,束着头发的少年手里攒着不知哪儿来的竹棍挥舞的呼呼作响,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,脑后的马尾随着动作一甩一甩的。

程裕多飘了两眼,想着这练剑之人也不容易,剑都丢了,还得一大早爬起来,拿着根瞎眼老道用来坑蒙拐骗的破竹棍在那练。那头的华天鹏注意到这头的动静,对着窗里头的程裕咧嘴笑了一下。程裕笑骂道:“混小子。”

“出船呐?”华天鹏嚷了一句。

程裕应了,隔着窗户回嚷:“先吃早餐,衰仔。别练啦。”

“好嘞!”

睡饱了起来腰不酸背不疼的,程裕的心情格外的好,好声好气的和华天鹏打趣胡闹到了早餐铺子里头,一屁股坐下来点了惯常吃的东西。铺子里头除了船夫,还有清早要渡河到对岸去耕种的佃户们。大清早的大家都有些犯困发蒙,虽然客人多些,却也没有做晚的酒肆那般吵闹,让程裕轻松愉快的吃完了一顿早餐。

“老板,你每天都这样过的唔?”华天鹏咬了一口油条,嘴巴里头支支吾吾的,混沌不清,让人难以听清他在说什么。

天朗风清,程裕把缠在岸边起毛的麻绳解开,后头两个客人一边谈天说地,一边相继着上了船。程裕低着头道:“差不多吧,把你捡回来是个例外。”说罢一只脚踩上了船板,那一侧的吃水吃的深了几寸,在程裕站上船之后又恢复了原来的平衡。

没有太阳,只有带着江水味儿的微风,这样的白天便就该在船上躺着,懒懒地随着水波摇晃,光明正大的偷着懒。于是程裕也这么做了,捏了个手诀由着真气托着船底,假模假样的划船,看上去卖力,实际上在偷懒摸鱼打诨。

华天鹏叼着草叶子,继续做他的船尾户。他是头一回下山门,看这赤地神州的大好江山,尽管昨日与程裕一同出了趟船,却依旧是左顾右盼,巴不得生出八只眼睛,好将这美景净收眼底。船篷里头的佃户就没他两那般闲情逸致了,他们看了这片山水春去春来几十年,早便习以为常。比起船外头的美景,他们更为在意今年的收成和赋税。

平常人家的柴米油盐,压过了一切美景。

船头触岸,两个佃户同程裕结了铜钱,下了船便急匆匆的往农田而去。程裕把船缓缓挪到了离岸远些的江水之中,伸了个懒腰,二话不说把船桨往船里头一扔,浑身轻松的躺在了船板之上,安稳的合上了眼眸。不知他从哪儿摸出来一把蒲扇,对着自个扇风,偷懒偷得理直气壮,这番模样,不知要叫多少人嫉妒。

“老头儿,不行船了?”程裕躺在船头,华天鹏瘫在船尾,冲着船身里头喊了一声。

程裕道:“好云,好风,好水。行船?你自个划去!”

华天鹏陪着笑了两声,从腰间把笛子摸了出来,要吹着小曲享受这般美景,却听程裕冲他喊:“少侠,给爷唱个小曲儿听听?”

空旷的江面上,程裕的声音被水波吸收反弹,似无处不在,华天鹏却想到了昨日他立在船头,吟唱的歌声来,顿时好奇问道:“老头儿,你是不是哪儿的世外高人?”

程裕一听,便发出了一阵嘲笑的声来,也不知是嘲笑他天真还是嘲笑自个,笑完了才问道:“你是从哪儿看出来,老子像是个世外高人的?啊臭小子,想象力不错啊。”

船尾的华天鹏却一脸认真的坐直了,带着船身动了一下,他道:“你要不是世外高人,怎么还未到不惑之年就白了头发?还会在深更半夜里头,把我给从谷里揪出来。让我猜猜,你是不是经历过了太多的荣华富贵,刀光剑影,终于厌倦了那些东西,才来到这儿做个摆渡人,然后在谷中遇到了入世不深,得罪歹人的少侠,见义勇为,搭了我一把手。”

回应他的是程裕更大声的笑,那头的程裕已经笑得开始锤起了船板,好一会才收住。“我要是荣华富贵,我第一个跑到青楼里头点姑娘。芙蓉帐暖夜笙歌,还会半夜三更出来吹凉风?编,你小子接着编,我看你能编出个什么来。”

“老头子你别笑了。”华天鹏道:“你说话的声音,和你昨晚唱歌的声音都不一样。你明明满头白发,也说过自己老了,但是声音却像是个才不立的。你是不是在声音上头做了什么手脚啊,为了防止被认出来,所以特意做的吗?”

程裕的笑容僵了一下:“老子声音就这样,天赋异禀。你这小子胡扯这么多,就是不想给老子唱小曲?”

“谁说不给你唱小曲了。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何方神圣,我就给你唱,点什么都唱。”

“少扯皮和老子讲条件,什么时候还钱什么时候告诉你我是何方神圣。”程裕睁开眼睛,对着层层叠叠的云层盯了又盯:“不想唱就闭嘴,不然我给你一脚踹江里头淹死!”

“哪个说我不想唱的,我现在就给你唱——莫说——”

“救命,船家,救命啊!”

华天鹏刚刚开嗓,便被一串急促的呼救打断。程裕眉头一皱翻身起来,左右环顾找到了声音的来源,二话不说便要过去救人,百忙中还不往找出船桨做个样子,急匆匆的把捏了个手诀把船开到了那落水人的附近。华天鹏急着要跳水救人,却被程裕一推推回了船里头,重心不稳跌了个屁股墩儿。却听那头扑通一声,再抬头,程裕已经跳进了水里,游向了溺水的人,夹着他的腰,一步步游回了船附近。

“华仔……搭把手,把这人拉上去!”程裕边喘息边喊道。

华天鹏急忙奔到船边,把那人给拉了起来。那人手脚并用,踩了一脚程裕,爬上了程裕的船。华飞鹏刚拉起溺水的人,又赶紧转头要拉程裕,却没想船身一沉,程裕已经自个爬了上来,从喉咙里头呕了两口水,胡子滴滴答答的往船板滴着水。华天鹏刚要问他有没有事,那头程裕已经骂上了。

“老子怎么出一趟船拉一个拖油瓶子!”

华天鹏摸摸头,自觉他把自个也骂了进去,看他健康的很,也就不再问他如何。转头去看溺水的那位仁兄,溺水的仁兄不是很好,爬上船后就扶着船沿,把头低到江水边上干呕,从喉咙里头呕出来了好几口水,才终于半瘫在了船上,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,眼泪和鼻水一同留下,看样子是呛得狠了。

看他这幅凄惨模样,华天鹏赶忙用了点力,拍了拍他的背,好让他把水更吐出来些。那人呛咳了一声,喷出一点水沫出来,又低着头打了几个响鼻,复才终于喘上了气。

“多谢船家和这位……”溺水的人对着华天鹏的脸几乎快凑到他面前的脸愣了一下“咳……小兄弟。”

程裕没好气的扫了一眼,抬手把华天鹏从溺水那位脸前扒开,斥道:“凑那么近干什么,生怕人家闻不到你身上馊味?”

华天鹏两指指腹蹭了蹭,道:“担心嘛。话说老头儿,你那一手下去,推得我可真够狠的,撞的我背都疼了。”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地,扭头四顾“欸我笛子呢。”

溺水那位靠在船边,对着某处一指,问道:“是不是那只?”

听到他话的华天鹏顺着他的手指瞧去,看见了自个方才匆匆忙忙要赶着救人顺手一抛的笛子,赶忙过去捡了起来。程裕坐在溺水那位的旁边,道:“这么想不开,非要到江里头游泳?你叫什么,我给你送到岸边去,回头找你收钱。”

溺水那位一脸尴尬,眼神发散瞟了一眼华天鹏,又定回到程裕的脸上:“我叫游泊……说来惭愧,我水性还挺好,只是被水草缠住了,方才脱不开身。多谢船家。”

感受到了,程裕想起刚刚自个要把游泊带上来的时候,水里头也有水草要缠上来,只是刚爬到他的脚踝,就给他用真气捏碎了。不然这个名字里头自带六点水,还敢在江里头游泳的人,也不会对着他们呼救。

而呼救的那人眼珠则滴溜溜一转,又不着声色的看了两眼华天鹏,向船家问道:“船家,这是令郎?长得好生俊俏。”

程裕一头雾水,也乐得当这个便宜爹,顺其应道:“谬赞了。”

正奇怪游泊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,游泊就突然凑到程裕耳边,轻声道“船家救命之恩,游某无以为报。游某有一妹,正值佳岁……不知令郎可有家室?”

程裕:……

“华仔。”

“欸,啥事儿。”华天鹏把笛子按在自己身上蹭了又蹭,想要蹭掉那上头的灰。

程裕对着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“少在那搓你的破竹笛,有人要和你说媒了。”

华天鹏一脸茫然:“啥,说媒,我?”

一阵凉风过来,同华天鹏一样没穿上衣的游泊被吹得打了个重重的喷嚏。程裕扫了一眼游泊,道:“他说要谢咱两救命之恩,要把妹妹给你当老婆。”

虽然确实是这么个意思,但是当着对方的面直接大白话讲出来,着实让人尴尬。游泊慢吞吞道:“当然,如果令郎觉得游某的妹妹配不上他……”

游泊对着华天鹏说着话,华天鹏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,怎么都想不明白山下头的人怎么救了条命,就要把自己的亲人嫁出去当回礼。却见程裕冲他打了个不知所以的手势,一脸茫然的看着他,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。

程裕看着他的表情,没好气的在心里头念叨了一句傻子。转过头脸上头带着三分笑,对着游泊赔礼道:“方才是小老儿冲突了。我们这些江上飘的,能娶到个老婆就算是运气好了,本来就是我们高攀。这件事我替他做了主,先应下而后咱们再议该怎么弄。我先把您送到江岸边去。”

这回不知道是良心发现,还是怎么样,程老板没有再偷懒。一路将游泊送到了岸边,游泊再三拜谢二人,这才转身离去。

程老板站在船上,摸了摸自个下巴上的一撮胡子,眼皮半抬不抬的瞟了一眼那人背影,伸手推了推华天鹏。华天鹏转过头来,臭着脸:“什么玩意,你这就答应了?”

张口就把人家许出去的程老板也不解释,对着他一昂下巴示意他下船:“少废话,有老婆还不珍惜,我就没你这个运气。去,跟着老子置办彩礼。”

被他撵着准备娶姑娘的华天鹏不干了,冲着程裕瞪起了眼睛,闹道:“少来!这见都没见过,认都不认识,你就要我娶人家?我呸,老头你怎么回事。”

“置办完彩礼就带着你逃婚。”程裕也不解释,也不想陪他吹胡子瞪眼睛,提点他道:“那孙子老子没见过。”

华天鹏:“没见过你还答应人家?”

程裕听他犯傻简直气不打一处来,扯下头上斗笠就冲他头上那么一盖。华天鹏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哎呦一声,刚要顺嘴骂上两句,程裕先骂出了声:“不开窍。老子是什么人。”

“船,船夫啊。”华天鹏抱着头上的斗笠道。

“我南来北往这片地儿,没搭上话的多了去,不认识的寥寥无几。既然他在江边游泳,我就应该认得他。”程裕眼皮一抬,下船把船绑在了岸边,看着华天鹏还在船上发呆,一把捉着他小臂给他拉了下来,拉的华天鹏一个踉跄。但华天鹏的神色却慢慢的凝重了起来。

他轻声道:“他是来追杀我的?”

“不知道。”程裕放开了他的手,冲着一个码头旁一个乞儿走去,道:“就怕万一,你死了我估计得陪葬。不过他和你挺像的。”

“哪儿像?”

“都是傻子。”

华天鹏对着他的后背叽叽喳喳的反驳,程裕就当他在放屁,半句话都不想说。华天鹏见他又不搭理自己,自觉得尴尬,闷闷不乐的闭上了嘴。程裕走到那乞儿的面前,冲着他灰扑扑的脸庞看了看,从腰包里头掏了一串钱给他。也不知道他几日没出船,是哪儿来的那么多钱。那乞儿看到了,连连磕头道谢,正眼巴巴的等着程裕将钱扔下来。却见程裕一个反手,把铜钱塞了回去。

乞儿发光的眼睛瞬间就熄灭了,看上去甚至还有点想哭。

程裕蹲下来同他平视道:“小子,想不想要。”

那头的乞儿胆怯的看着他,赶紧摇了摇头。程裕就当没看见,接着说道:“你帮我去带点东西回来,这一串钱就归你。你听好了,先去东口巷子那大夫家里跟他讲船夫要药,越多越好。然后走小巷子去章八那儿买点吃的——不要零嘴,面饼儿之类的东西,也是越多越好……”

程裕舔了舔嘴唇上皮,道:“听明白了?”

乞儿慌忙点头,程裕从腰包里给他掏了钱,乞儿接过钱,就要顺着程裕指的路去干活。程裕突然叫住了他,却是回头看向华天鹏:“你用剑?”

虽说他用竹竿一样舞的呼呼生风,但那玩意就是在他手中再厉害,也是跟竹子,不如实打实的金属。华天鹏下意识点了点头,程裕又朝着乞儿扔了半吊钱,乞儿纵身一跳,慌忙接住了。却听程裕说:“顺便你随便找个铁匠铺子,给我买把剑来——能用就行。”

乞儿一溜烟的跑了。

回过头来却看见华天鹏脸色不是很好,程裕打趣:“怎么,不乐意?”

“你这人遇到些事情,两三句话一笔带过,要不就是干脆不理人,让人怪郁闷的。”华天鹏挠了挠头,道:“说你在点拨别人,你又爱答不理的。感觉你有点像下棋的那种,一步看三回,看清不点破,观棋的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。诶不对啊,俗话说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……算了,我一点也不清醒。”

程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“郁闷”扯到“下棋”。但也看出了华天鹏对他的态度不是很乐意,在心里头叹了一口长气想到,和年轻人交流起来真是既省事,又麻烦。眼下这般可能有仇敌追来的状况下,程裕也不想华天鹏同自个存什么隔阂,解释道:“你与其在那同我打鸣,倒不如自己思索。”

说完了才想到和华天鹏方才说的“两三句话一笔带过”又是一番模样,也有些尴尬。而那头的华天鹏则有些发愣,他以为那通牛头不对马嘴的言语,会招来程裕这人一通笑骂。却未想程裕非但没有骂他,还心平气和的同他讲了。程裕却误解了他的意思:“怎的,还同我生闷气?”

华天鹏摆手,直道不敢。程裕皱了皱眉头,又抬手揉开了自个眉心,示意华天鹏伸出手来。华天鹏不解的看着他,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,却见程裕伸出右手食指,一笔一划的在他掌心写字:“回头上了船,我同你解释开来。现在不知是个什么状态,怕隔墙有耳。”

其实这完全是他想多了,空旷的码头上,能听见他们谈话的人只有狂风。这个时间点的码头没有市场,没有赶船的农民和成群结队的船,偶尔飘来一小舟,也不会到岸上。眼前一片明了,连挡路的障碍物都没有。

但程裕就是不安心。

华天鹏把程裕写在手心上的字逐字逐句地读懂了,也警惕了起来,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瞄了四周一圈,确定没什么异动之后,才把视线聚焦回程裕身上。只是眉头上轻微凝成的一个川字,看得出他并不安心。程裕拍了拍他的肩膀,示意他别太紧绷,而右手已经开始摸起了食中二指,搓捻之余,泄出一两丝若有若无的真气出来,复又消散于码头的秋风之中。只是那看上去轻飘飘,一触即散的真气,却暗藏着凌厉的杀机。

山野之中的道者还是太过于惹眼。

所以不管那游泊是谁,何方势力的人,最好别追到他程裕这儿来,否则他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。

叁.

“莫说我穷得叮当响,大袖揽清风;莫讥我困时无处眠,天地做床被;莫笑我渴时无美酒,江湖来做壶;莫觉我人生不快意,腰悬三尺剑;无我这般幸运人,无我这般幸运人。”

腰间别剑的少年,歌声飘于江上,山谷中回荡着回音。陡崖上不时有枯黄的树叶被他的歌声吸引,飘落在水中,激起一圈涟漪。

 船身中坐卧的那人穿着棉衣,不耐烦地打断:“莫唱了,莫唱了。若是把他们引来,你去打架?”

那人满头白发,开口却是中年人的腔调,正是前些日子仓皇出逃的程裕,只是剃掉了自个的胡子。而船头唱歌的则正是华天鹏,腰间别着一把铁剑上头,充满了利器的划痕。

只能说姜还是老的辣,程裕看着游泊不对劲,便收拾收拾逃跑,打算带着捡回来的拖油瓶一走了之。却未想到游泊这厮反应忒快,追兵在他二人行船离开的第二天夜晚紧追而来。华天鹏急的在深秋夜里头,额上冒出了一圈细密的冷汗,他身上有伤,定是打不过这群贼人的,他也不敢指望那把老骨头,催着就要去划船快行。却未想到程裕立在船尾,威风不动。他刚急着骂了句这老程你是不是疯了,却见老程一抬左足,突然猛地降来一层无形威压。就见水中一阵浪花,一个极大的八卦印就烙在了水面上,硬生生的把那群穷追不舍的人按到了水里去。

莫说是贼人,连同华天鹏也目瞪口呆,船头水里两边的人心思各异,却都不明白这程裕,是从哪儿借来的神力。

华天鹏惊的船桨都差点掉水里头,他出门一趟被追杀,居然还真的撞上了个世外高人,这事搁谁身上都是惊喜。搁华天鹏身上喜也是应该的,但看着程裕那身有些发灰的衣袍,华天鹏还是觉得这个世界格外的玄幻。

一个踢腿,对面就没了?

华天鹏是这么想的。可惜程裕的工夫还不到家,那群追杀的人也不是吃素的,被强制性按在水里喝了几口水,在水里头和鱼一样吐了几个泡泡。待结在水面上的八卦印所凝聚的真气稍稍散去一些,方才按下去的人又冒出两头来,一把飞刀便带着凌厉的寒光和冰凉的江水,直冲着程裕面门而来。程裕瞳孔急缩,双手在胸前打了个決,凝聚起一团真气,斜着对那飞刀隔空一打,硬生生让飞刀偏过了面门,从耳畔擦了过去,一缕带着血丝的白发悄然落地。

华天鹏反应过来,抽出腰间别的铁剑就要过去帮忙,却被程裕抬手拦住,大声呵斥道:“滚船上去!少给我添乱,你身上还有伤,去船里头把老子的凳子拿过来!”

程裕说的凳子是一把有些腐朽的木头做的,没有脚,上头有道裂痕。平时就直直平放在船上,程裕累的时候就一屁股坐上去。华天鹏脑子穿了几圈,都不能理解,为什么程裕让他拿凳子,莫非是要把那几个人一人一下砸水里头去?或者是里面有什么不得了的保命玩意儿。他脑子里头刮藏风流云,手上却没闲着,一把扛起那长方形的木块就往船尾冲去。到了船尾,吹着凉风看着水面上那群浮浮沉沉的人,华天鹏一阵犯恶心,巴不得提剑自个下去一个一个砍了干净,却也知晓自个是打不过的,还会给程裕再添一笔麻烦,顿时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。

程裕却懒得理他这些那些的糟心事,见华天鹏把“椅子”拿了过来,心下就松了一口气,像是找到了什么安全的依靠。华天鹏张口要对他说些什么,又见程裕捏了个手诀,“椅子”里头不断颤动,颤动幅度大到华天鹏几乎抱不住。

突然“咔”的一声,“椅子”上那道裂痕腾的一分为二,那木头竟是空心的。此时一开,里头真气涌动,急不可耐的喷了出来,给华天鹏惊的“哎”了一声,右手一松,匣子就要落地,又给他手忙脚乱的抱住了。

程裕分了他一点嫌弃的余光,心道,脑子笨就算了,最近好像还有点手脚不协调, 当真是越来越像个拖油瓶子了。想着是这般诙谐的想法,却是一脑门子汗,双腿略微有些发抖。看上去是有些怕了的,却是右手食指一动,匣子里头腾的飞出来一把剑来,上头被浓郁的真气包裹着,又是朝着前头的贼人一指,这剑便猛的飞了出去,直直对着贼人的心窝刺了过去,活生生刺了个穿透。

那剑带着满身的血,血气同真气混于一体,越发看上去不像是什么善类。刺穿了那人的心窝,绕了江面一圈,钻回了匣子里头,同匣子里头其他的剑一同摩擦出响亮的声音。而那被掏了心窝子的人双眼大睁,指头抽搐了两下,一头沉入了水中。

此情此景见的华天鹏骂了一声。倒不是怎地,完全是被惊愕到了,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,骂出来那一声,反而更是贴合他此时的感受。

骂完之后又有点想呕,剑上浓郁的血腥味顺着匣子外泄的真气冲上他的鼻子,华天鹏没控制住,干呕了一声。程裕听见了这一声,懒得理他什么想法什么感受,他虽不是头回见血流遍地的景象,却是头一回自己动手杀人。那一剑刺下去,刺得他自己下唇都是抖的,嘴里的一口牙都在打颤。却没有感受到多少惧怕的意味,脑子里头一片浆糊,只知晓要将这群人杀个干净。

他是这么想的,也是这么做的。

对头的贼人不知那儿学来的轻功,水上漂速度惊人,眼看着就要爬上了船。却见程裕手腕重重一抬,匣子里头墨色的真气聚集在他手上,将他的手掌牢牢罩住。敌人人未至,暗器先到,华天鹏眼尖的看见一粒铁珠子朝着程裕飞来,一把抽出腰间的铁剑腾的冲上程裕身前,剑光一闪,横着切开了珠子,程裕并未夸奖或是吸凉气,华天鹏只听他大骂一声:“闪开!小崽子!”

华天鹏感到一股压迫力冲他而来,未曾多想,下意识的飞速朝着身旁卷着身体一滚。真气却犹若实质,猛的从他背脊后头划过。华天鹏杀猪似的发出一声惨叫,那沾着他鲜血的真气化为三把巨剑,一下又一下,恶狠狠的插在贼人的身上。

有的被一口气,从天灵盖到脚底劈成了两半,有的从背脊捅穿,带着血的肚肠从前头冒出,有的被当即斩下了头颅。平静的江面,顿时成了修罗地狱。

华天鹏被剧痛折磨的睁不开眼,只眯着眼,见那墨色的真气混合着冲天的煞气,带着漫天的星辰。

师门曾对他讲过那是什么东西。

武当山那帮白豆腐老道的绝学——斩无极。

师门说的什么来着?好像是,天道利而不害,圣人为而不争?

华天鹏撑着自个,看着那头疑似武当老道的程老板大杀四方,那木匣没有人扶着倒在地上,里头混着真气的剑也撒了一地。程裕也没有回头看一眼,甚至没看华天鹏身上的伤口,只是不断地催着真气,挥舞着沾满煞气的剑一招一式,将贼人开膛破肚,斩去头颅。江河上充斥着漫天的血气,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倒影在水面上。

华天鹏鼻尖充斥着血味,但大约是自个也受了伤,浑身的血也不觉得难闻了。反而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心思开始调笑,心里头暗暗想到,程老板就算用了武当的招式,也不像是个老道,最多像是个阿鼻地狱里头出来的罗刹。

至于佛教道教,管他呢,反正爷又不信。

大约是程裕站在旁边大杀四方,华天鹏格外的安心,撑着看了一会老板的英姿,很快伏着地儿睡了过去。

睡醒之后的华天鹏自然又挨了程裕的一顿臭骂,一边骂骂咧咧,一边给他上药。但华天鹏终归少年心气,好了伤疤忘了疼,没两天又吹起了小曲儿江上遛来捕食捉鱼的野鸟。程裕却是背着他,呆在船舱里头,右手不断地抖着。

杀完人后的那木头匣子给他放外头了,也不当椅子用了。华天鹏这小子给它奉为神器,他却不是这么想的,他只是看那东西不舒服,看着就冒鸡皮疙瘩。说实在的杀都杀了,再讲究这些有的没的,实在是过于小家子气了。

但他就是看那玩意难受,每天闻着自个手上,明明没沾一滴血,却总觉得上头的血味下辈子也洗不干净。程裕想到,原来杀完人是这个感觉。

他不晓得应该说什么,但是确实是心里头有了一丝悸动——恐惧出来的。

他已经好久不知道恐惧是什么感觉了,他很久以前就不怎么有怕的东西,没想到阴差阳错,还能再度体会一次恐惧这种感觉。

前头的华天鹏连吹了三天的笛子,终于是吹腻了,转过头来看着程裕,眼巴巴的道:“老板,你武功高超,师从的哪儿?”说起来他想问这个问题许久了,一直憋着,本来指望着老板会在他睡醒之后,见自己掉了马甲,豪气干练同他一通推心置腹。却没想到程老板平日豪爽的很,却也能当得起锯嘴葫芦,愣是一句解释都没有,更别提推心置腹了。

程老板听了他这个问题,强打精神道:“武当。”

天地良心,他其实挺想说娘胎里带出来的。但想着武当山那些风流儒雅的道士们,真要脱出口前心里头先有了愧意,便讲了实话。

华天鹏当然知道是武当,那个标准的抬手斩无极,一看就不是什么偷师学来的野路子。刚眼巴巴的等着下文,却见程老板没有往下说的欲望,只能往下接话了:“老板,你好好的道士不当,干什么来江上喝风啊,同我一样下山历练?”

“谁和你一样下山历练。”程裕道,他也想当个好端端的道士,奈何现实不允许:“还有什么话要问的一次性问完,问完闭嘴。”

他就知道华天鹏这小子不会看着他大杀四方之后一句话都不说,干脆让他问个开心,也懒得以后东一撮西一撮措不及防给他打个措手不及。

华天鹏听了这话倒是先愣了一会儿,沉思了几十秒。程裕还以为他不问了,却听华天鹏猛的一串连珠炮,打的他是真的措不及防。

“你不是下山历练的,你是武当叛逃出来的?我看老板你杀人杀的挺熟练,还提过暗香,以前是不是干过杀手啊。还有,你那匣子里头的剑能送我一把不,那剑上头的血要不要洗一洗,还是说真气可以自己消磨上头的血,全自动化?还有你为什么留胡子,不留胡子你还挺仙的。”

程老板从头到尾给人捋了一遍,觉得没一个问题是正经的,尤其是那个全自动化,于是给出来了一个答案:“滚。”

而后寻思了半天,果断忽略了另外几个问题,回答了一个:“匣子里头的剑送不得,那真气削人,碰一下你半只手就得鲜血淋漓。”

华天鹏遗憾的喔了一声,道:“那老板,你是武当山上的道士,怎么跑下来撑船了。”

程裕从腰间掏出酒葫芦来,对着嘴灌了一口,咽了下去。道:“我有仇家,武当山留不得我。我这耳力就是逃跑的时候练出来的。最后一个问题,问完滚蛋,咱们有事要干了。”

“我们这是往哪儿去?”

“我老家,别分神,来人了。”程裕眯起眼睛,放下了酒葫芦轻声道,缓缓的站了起来。

华天鹏以为会和上次一般,先来的是暗器,却没想到来的不是暗器,而是洪亮的声音。

“应天府办事!捉拿程裕,其他人一概不究!”

“应天府?”华天鹏眼神一凛,扭头问道:“你仇家是官府里头的人?”

程裕眯了眯眼睛,看了一眼华天鹏,心里头啧了一声小拖油瓶,道:“差不多。我还以为我那晚上一着不慎放过了谁呢,原来是应天府。也难为他们把我揪了出来了。”

“定是官匪勾结!不然依照老板你的工夫,怎么可能被找到?”华天鹏愤道。

这头华天鹏同程裕讲话,那头的应天府又发声道:“若是程裕你抗命拒捕,我等便不客气了!”

船身随着水波摇荡,应天府的人在山谷上,数十把精弓对准了船只,弓弦紧绷。只待一声令下,便将其射杀于船,不被箭射穿,也要射穿船底,溺水而死。

危难当头,程裕皱了皱眉头,语速极快的问华天鹏道:“你得罪的势力内部,有多少人。”

华天鹏道:“几百人约莫是有的。”

程裕的眉头皱得更紧了,像是在额上刻出来了三道肉痕,道:“华仔,替我传话。”

一分钟后,应天府得到了回应,是船上另一个青年声嘶力竭的吼声,传遍了山谷。

“你们官府的人是不是傻了!挑哪里不好挑山谷堵人,是你跳下来还是我们飞上去!”

应天府其实也不算是傻了,山谷里头堵人,虽然没法把人直接带走,但是只要看出有想要逃跑的趋势,就可以立刻放箭。华天鹏见上头不支声儿了,便抬头朝着上头看去,应天府虽然闭上了嘴,收起了箭,但依然跟着他们但船只走,很明显是赖在了后头,只等离开这片山谷,便将程裕捉拿归案。

华天鹏看上去面不改色的划船,心里头慌得一批,那明晃晃的大弓他看的是一清二楚。他问程裕道:“程老板,接下来怎么办。”

“怎么办?”程裕哼了一声:“凉拌,有命自然能活,没命咱们俩一块玩完——喔,不对,他还说不追究你。”

“我是不是应该庆幸一下?”华天鹏问道。

程裕乐了,皱起的眉毛舒展开来:“庆幸个屁,说你傻你是真傻。和老子待在一块,咱们俩要么一起逃,要么一起死。人哄你呢。”

“得。”华天鹏垂头丧气:“咱两仇恨值一个比一个高,一个惹恼了江湖势力,一个仇家来自朝廷。不用说了,回头有缘黄泉路你划船我吹笛子。”

程裕呵呵两声,不说话了。华天鹏回头看了一眼,程裕脸上分割成了两部分。嘴巴里头发出笑声,露出来了个难看至极的笑容,眉毛却拧得很紧。华天鹏看他这个表情,有些慌了,划船的手下意识停下。上头的应天府就喊了一声,华天鹏顺着声音抬头一看,数十把大弓又对准了他们。

华天鹏心更凉了:……好,我划。

他心不甘情不愿的又开始划船,程裕瞄了上头一眼,道:“莫要担心。以你的工夫,咱们上岸杀出一条血路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

“但愿吧。”华天鹏道。

“所以我要给你提点难度。”程裕笑了一声:“逃跑是要逃跑的,人命是不可以沾上的。”

华天鹏整个人僵了一下,差点把船桨丢水里头。他转过头来,脸色苦的像个苦瓜,拉长了声音道:“程老板,你在说什么屁话。”

“我说,人命沾不得。”程裕重复了一遍:“加油,你是华山派的希望,你是我们的启明星,冲冲冲。”

“冲不过!”华天鹏感觉自个要给他跪下了:“凭什么应天府的人命沾不得啊。”

程裕弓着腰站了起来,在船里头翻出了给他始乱终弃用完就丢的匣子,咔哒一声打开,里头的血腥气扑面而来。程裕抽了抽鼻子,吓唬他道:“你在说什么蠢话,沾了应天府的人命,回头那群挨千刀的东厂巡抚司两大魔头一同给你招来,抓回去先进东厂再进诏狱,乖乖,咱两骨灰都别想剩下。”

说着他把匣子倒过来一抖,哗啦啦把里头沾血的剑扔了一地。剑上的血干涸的差不多,被真气包围着看不出来,匣子里头却是滴下来了两滴血,沾到了程裕的船上。

程裕又厌烦的抽了抽鼻子,一句话没说,上船尾洗剑去了。

说是洗剑,实际就是程裕凝聚真气在手,抓起剑柄伸手往水里浸两下。捞起来的剑似乎很不满程裕的手法,上头的真气都散去了不少。程裕理都没理,接着继续洗下一把。

这剑匣到他手里,他用的次数不大于五次。先前在武当山上,都是随手乱放,什么时候百无聊赖想练练手,随手从旁边拉起一把剑来,对着墙角的老鼠练刺杀——当然为了可持续性发展,瞄准的都是老鼠身边几寸的地方,从来没有刺到过鼠兄弟本人。

不过武当的道长们更好奇为什么他的屋子里头会有老鼠这个问题,后来亲眼见过了程裕的屋子,他们彻底打消了这个疑虑,深觉程裕和老鼠上辈子可能是过命的知交。

把所有的剑都给折磨了一遍。程裕嫌弃的看了一眼匣子,从船舱里头找出条麻绳,绑了一头在木匣上。

前头划船的华天鹏感觉船尾后头有什么东西在撞船,紧张的回头看了一眼,只见程老板蹲在船尾,身旁是一堆沾着真气的,湿漉漉的剑。华天鹏道:“程老板,船尾是什么东西?”

“没有水猴子要抢你命去轮回,你放心吧。”程裕把手里的绳子一拉,匣子浮出水中,携带着的江水哗啦啦的撒了一船尾,顺着木头的痕迹流到船舱里头“我洗剑匣。”

说着又把匣子扑通一声按进了水里头,匣子随着水波,一下一下撞击着船尾。在船尾后头的两条线中间多滑出来一道歪七扭八的水线来,程裕还冲着这个节奏哼起了歌,中间转换了几次调子,到了最后头华天鹏都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玩意,儿女情长山川秀丽家国孤苦给他揉到了一块儿去,调子越跑越远。

不知道是说他马上要被人堵路还心大好,还是说对他俩有救命之恩的匣子惨好。华天鹏觉得他下来了一趟,感受到了不同的人间风情。就比如说,车到山前不一定有路,但是发神经让你一起拓荒的一定是老司机。

程裕这种的,平时没事儿的时候感觉这人吊儿郎当的,有事的时候才能从吊儿郎当里头揪出来一点真正的玩意儿——他好像不怎么怕他仇家找上门来,东厂巡抚司应天府在他嘴里过了一遭,也就是个能要他命的东西。

华天鹏脑子里头过了好几遭,终于想明白那点玩意儿来自哪里,程老板的吊儿郎当不是装的,他是真不怕死。思及这里,华天鹏觉得阔然开朗。不过回头说来,也难为华天鹏那不是浆糊就是笛子的脑子里头能想到这儿。

但想到这儿归想到这儿,他依旧是个管不住嘴的主儿,开口就是个问题:“程老板,你怕死不。”

船尾的程裕听着一个乐呵,道:“怎么,卖我求生?我倒是不怕死,但死也要死的干干净净,没个遗憾。”

“这怎么可能会没有遗憾。”华天鹏显然不怎么相信。

程裕抬头看了一眼上头山谷跟着他们的应天府,发出一声简短的听起来像泣音的怪笑,不说话了。

华天鹏终于把船撑到了谷外,应天府的人在那儿拉起大弓,对准了船尾的程裕。程裕一把拉起水里头的匣子,里头被水冲刷的干干净净,看不出一点这玩意杀过不少人的模样。程裕右手托起真气,一把一把地把剑塞回了匣子里头,又用麻绳将匣子在自己背上。

他一拍华天鹏,嘿嘿笑道:“伤怎么样了,干架不。”

华天鹏挠了挠背,被真气割伤后的那道伤口才堪堪结疤不过些时日。他扣了扣腰间的铁剑,一咧嘴:“还成。杀出去,不拿人头?”

“那就走着。”程裕在岸边下了船,看了一眼中间那领头的,怪笑一声:“好久不见。”

“挺久不见,若非有线人来报,下官想不到程大人还活着,居然还得罪了江湖上的人。”领头的点了点头,道:“程大人,请吧。”

程裕摇了摇头,应天府处的人立即摆好了动手的架势,却听他道:“不过是前朝沉疴,怎担得上大人的恭维?这是第几个年头了,不知当今圣上,可有寻得朱允炆?”

领头的底头打量了一下他腰间绑着的破麻绳,觉得同那些个朝堂上的大人身上带着的腰带由着异曲同工之妙——都是给绑着腰的。只不过二者绑住的东西不太一样罢了,皇家秘辛,他也不好多说,于是面无表情道:“我不是来同您叙旧的,请吧。”

“算了吧,程某身边没有张子房,更没有樊将军,赴不起这鸿门宴。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。”程裕皮笑肉不笑道,长篇胡扯中终于有了点华天鹏能听懂的东西:“华仔,动手。”

程裕一声令下,双方却是一同动了起来。应天府的人挥舞着刀就冲了上来,华天鹏早就抽出腰间配剑,骚包的快速挽了个剑花,一把冲上去先扛了两把同时划下的刀来,后背的伤抽了一下,疼的他脸上肌肉快速的凝聚了一回,咬着牙咽下去了两个字——好痛!

领头的紧皱着眉头,心里头是天人交战——是干脆供程裕一条生路,又或者是捉拿他回去,从此弟兄们不必东奔西跑。他并没有思索太多时间,提起刀来直奔程裕,反正他本来就应该死了,多活的这些日子,就是老天赏给他的,就是死在这里,也不算伤天害理。

程裕下意识的一踢左脚,一张同前些日子被追杀时,把敌人按水里头的八卦图猛然从半空中砸了下来,对头的抬头一望,一个翻滚从八卦图旁闪开,躲开了那八卦图震人的压迫力。

八卦图范围太大,躲闪不及的官兵立即被压弯了腰。另一头的华天鹏方才还要在刀光剑影之中找空隙突破,程裕的八卦图一下周身压力顿时一轻,二话不说往前头快跑,途中足尖点地跳了个轻功,便离开了包围圈里头。心中还可惜的叹了一声,这群人砍不得,伤不了,被动挨打实在是过于难受。

没被八卦图压弯腰的,见华天鹏飞跃了包围圈,立刻冲上去又要围起,华天鹏见这架势就想朝着后头跑,只是余光一瞟,程裕的八卦图阵上头真气外泄,方才被压弯了腰的人已经开始重新提刀,程裕催动着匣子里头的飞剑,同领头的打了起来,只是程裕一味被动防守,叫他有些不支。才堪堪远离了人群,又被逐步慢慢打了回去。

程裕皱着眉头,自觉后头八卦阵上真气消散。催动匣子里头一剑猛的飞去,直冲着对手的胸口。对头那人堪堪避过,由着那一剑擦破了衣裳,割开了些许皮肉。却也被这一剑破去了攻势。抬眼一看程裕双手凝气于胸前作诀,推出太极之势朝他猛地打来。有形之剑堪堪可避,无形之势防不胜防,领头那位双目一睁,便被这一道真气打的连连后退,这才化去那股无形的力道。

领头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,难以置信道:“兕望月,你真的去了武当?”

后头的八卦图消散于空气中,反应最快的官兵刀锋直指程裕后心,程裕眼瞳一睁,华天鹏那把铁剑的剑芒擦着他鬓边斜着掠过,惊起一阵狂风,人随后而至,手却并不在剑柄上,那把剑是直直飞过去的!

铁剑于空中同刀锋相撞,乓铛一声,挡住了程裕的后心那一处后便失去了力道,从空中将要落下。华天鹏急行几步,一个侧弯腰避过了横劈来的刀锋,右手一捞反握住了剑柄。只是他人长得太高,差一些给磨去了头皮,纵使他躲避的即使,后头扎马尾的皮筋也给削去,连同着头发一块落在地上。

背后的伤口被地上的石子磕了一下,华天鹏骂了一声,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身半蹲在那人面前,剑锋便横批了去,堪堪至他喉前的时候,程裕见状不妙猛喝了一声他的名字。华天鹏听罢舌尖一歪,猛地磕在了犬齿上,手肘一折急急收势,于那人喉结上留了道血痕,又挽起剑花格挡住了后头一人的刀锋,身边却又是一刀,划伤了他的手臂。

他动作干净利落,却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,只好指望程裕,猛喝了一声:“我架不住!”

他这一声倒是实话,敌方的人听了他的声音却是士气高涨,更多的刀光冲他而来。程裕那头也不轻松,听了他一声呼,重吸了一口气,右手食中二指合并,冲着领头的一指,一道飞剑急冲而过,穿过领头的左肩,将他钉在了山壁之上。回头冲着半空中,华天鹏的天灵盖上又是一记飞剑,嘴中大喝了一声:“避开!”

真气的味道华天鹏已经品尝过了一次,那一股墨味混了铁锈味的东西凌驾于他天灵盖上时,他心里简直骂娘的心都有了。这程裕根本就是想杀了他吧!

他心里头骂娘,身形却不慢,伏下身去又避开了一刀,一剑直插地面。河岸的泥土软些,给他插了进去,华天鹏左足一扫,硬生生扫倒了一人的脚踝,叫他身形不稳,倒在了地上。上头的飞剑猛地就要扎下来,华天鹏银牙一咬,小腿一蹬用力将剑拔了出来,又被惯性促着后退了好几步。

飞剑猛地直插地面,没有伤到任何人。却在下一秒澎湃出惊涛骇浪般的真气,猛地扑倒了拿着刀的人。华天鹏一皱鼻子,自知是个脱逃的机会,快跑几步飞跃了那些栽倒的人,冲着前头跑去。

“走!”程裕也不含糊,一把拉起华天鹏的手就往前头跑,十来个人追在他们后头,华天鹏挣脱开了程裕的手,右手铁剑舞地呼啦啦作响,猛地带起剑风来,华天鹏上牙一磨舌尖,恶狠狠地像是报复道:“藏风流云!”

一阵狂风直冲而去,掠飞了那一群人。程裕眼眶充血,一把揪起他的领子来,拖着他就往前狂跑,两段技艺不精的轻功,歪歪扭扭的夹着华天鹏朝着前头滑行了一段,发现了个洞穴。

程裕没好气道把拎着的人扔了进去,自己手撑着山壁,弯着腰大声喘着粗气。终于没好气的抬起了头,对着华天鹏骂到:“好一个……藏风流云原地生风,好不容易逃出来……你还要补一招回去?你怎么想的!”

华天鹏也不好受,他被拖着跑了一路,腿都感觉不是自个的了。关键是后背的伤又撕裂了些,叫他难受的很,简直痛的生不如死。

把刚刚长好的皮肉再撕开一遍,还有比这更大的酷刑?华天鹏是想不出来了。他不停的吸着凉气,回怼了一句:“得了,你刚刚差点一剑杀了我!”

“生死有命,没躲过去你……早死晚死都得死。”程裕不听。

“少放屁!”

二人互怼到这儿,也就到此为止了。程裕一看就不怎么运动,是撑着习武又通真气这一点才脚下生风,跑得那么快。听他喘气的声儿,像是八百年没有呼吸过新鲜空气的模样,他大口大口的喘气,感觉自个肺都要炸了。他一口气没吸稳,程裕猛地咳了起来,喉咙里头痒的不行,咳了好几下。

华天鹏死闭着眼睛,眉头皱着。后背的伤口撕裂后好像还沾了些沙土,疼的他要死要活,额头不停的出着冷汗。等程裕喘上了气儿,留意到他的模样,程裕心里头说不清什么滋味,询问道:“伤口裂了?”

华天鹏点点头,不说话。

程裕蹲了下来,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,心里头似乎是天人交战了半天,叹了口气,认命道:“你撑着,老子去船上给你拿药。”

听了他这句话,华天鹏额角青筋都要起来了,道:“你什么意思,又骂我补一招,又要回去送死?”

程裕没理他,拍了拍屁股上的灰,抬腿走出了洞穴。华天鹏半眯着眼,却清楚的看见了程裕袖子上那一道还未止血的血口,一点一滴的朝着下头淌血,张口大喊了好几声程裕的名字,到了最后一句他气急败坏,骂了起来,程裕还是没有回到洞穴里头。

他可能去送死了,华天鹏想到这个就难受的要命,比背上的伤口还疼。

他就不怕他这一走,两个人一起死掉?

华天鹏没由来的有点泄气,他四肢可能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,有点脱力,他下意识的朝后头靠去,却猛地被一阵尖锐的疼痛逼的双目发黑。

他的身后有一块尖石头,刺到了伤口里头。华天鹏想要挣脱开来,却没熬过,他被疼痛逼的双目发晕,看着洞口不知有多久,撑了半夜,最后半阖着眼,哼唱着程老板唱过的歌,还是没看见程老板的声影。

该不会真的死了吧。

华天鹏两眼一黑,昏睡在了地上。

肆.

再醒来时天光大亮,日正中天,华天鹏被刺眼的阳光逼醒了过来,一时有些头昏脑胀,不知今夕何夕。他觉得口很干,嘴皮有些开裂,下意识地伸舌头舔了舔嘴唇,闭着眼睛适应了半天的阳光,心里陡然划过叫他不安的想法。

程裕那个挨千刀的。

他挣扎着坐了起来,被后背的疼痛折磨的皱起眉头,眼前又黑了一瞬。然后一只手按着他的左肩,骂到:“别乱动,那大夫抠门的很,给的药撑不住你再撕裂一回。”

华天鹏听到这熟悉的声音,从昨夜开始就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踏踏实实地降落到了地上,就是降落的力度大了点,给他摔的有点疼。华天鹏喘了两口气,没同程裕骂上,换了个语气,扯着干巴巴的嗓子道:“哟,回来的是人是鬼啊,程老板。”

得,进步了,没骂人,改冷嘲热讽了。程裕想到。

“是鬼,咱俩都死了。”程裕胡扯道:“咱们在这休息会儿,等下回船上,这儿离船不远。”

一拳不知道打的是棉花还是铁块,华天鹏不满地啧了一声,张口道:“水。”

程裕给他丢了个水壶,华天鹏拎起来就往喉咙里灌,咕咚咕咚了几声。他将水壶拿下来用手背一抹嘴,忽然又想到了哪儿,一把抓起程裕的手肘,上头已经上好了药,缠上了干净的白布。

猛然被这么一扯伤手,程裕呲牙咧嘴,一巴掌给华天鹏拍了过去,骂到:“小兔崽子,你怎么回事?谋杀老子?”

华天鹏没接他话茬,程裕先把伤手给自个扯了回去,揉了两把,觉得可能由着华天鹏拖着,这一路多灾多难是少不了的,没准把华天鹏送回华山的时候自个能落个半瘫。一半是被追杀的,一半是给他没轻没重整出来的。

哎,前途堪忧。

“程老板,你怎么回的船上。”华天鹏问道。

程裕斜靠在华天鹏对头的穴壁上,打了个哈欠,道:“还能怎么回,走回去啊。难不成用飞的?”

“我问的不是这个。”华天鹏看着半瘫在洞穴里头,没个正形的程裕,道:“你没遇到追兵?”

“哦,你问这个,没有。”程裕一笔带过:“运气比较好,他们不知道往哪儿追去了,还把我的飞剑留了下来。”

程裕打了个哈欠,冲着华天鹏道:“半夜你睡的和个死猪似的,我拖了半天才给你换好药,你看着点,我睡觉了。”

他话里头真假五五开,拿回了飞剑是真,没遇到追兵是假。只不过没想到追来的是个自己认识的人,不知道是那位圣上的意愿,又或者是他自己请示来的工作。不过看上去他也混得不怎么样,心软没党派的人哪儿混的起朝堂,这么多年身上没多少伤吃着朝堂的饭,领头那位也不容易啊。

 程裕想着那位混的也没比自己好到哪儿去,还要挨打。心里平衡了不少,安安稳稳的睡着了。留着华天鹏脸色复杂,时看看洞穴外头,警惕着贼人或者是应天府的人来追击,时看看程裕那张睡得流口水的脸,心里盘算着他到底干什么去了。

头疼。华天鹏没好气的想到,这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
睡醒后的程裕扛着华天鹏回了船上,一边背一边嫌这嫌那,华天鹏也回怼了回去,但还是没舍得乱动,就这样回了船上休息。换药的时候二人互相看着对方的伤口,都乐了。两个人身上都是刀伤,或深或浅。但华天鹏抱怨,最深的刀口还是没有程裕那一招斩无极的误伤撕开的伤口大,程裕呸了一声,说就是他不知道躲过去,自己傻还要怪到别人身上。

就这样一路打闹,击退了几波贼人。应天府倒是再也没来找过麻烦,程裕对此敷衍华天鹏的理由是,领头的那个是出了名的路痴,常常出任务出个十天半个月,都不一定找的到敌人,出行一定要带向导。这回没带向导,可能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里转圈圈。

天上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,他们终于来到了程裕的老家。

那是个有河流和林子的镇子,他们到达的时候天气已寒了七分。尤其是漫天星辰的深夜,西北风如同削骨的刀子,轻轻拂过脸上都像是在凌迟。此时二人身上的伤口都结痂的差不多,只有程裕的右手上还有一道被暗器划出来的伤口没有愈合——那些人越学越精明了,知道程裕的工夫在华天鹏之上,也知道他要捏手決才能镇场,于是大大小小的暗器,多数冲着程裕的手去,巴不得把程裕的手戳成筛子,到处露底。

好在华天鹏打小长在华山里头,舞得一手好剑,大部分都给挡了下来,但百密一疏,还是有东西扎在了程裕手上。

此时二人正把船舱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扔出来,程老板看上去来去自由,没什么家当,结果这一搜罗,岸上便多出来了许多箱子,带锁的没带锁的,旧的新的铺了一地。有衣服,有吃食,也有防身的一把生了锈的大刀,看上去和应天府里头的人拿的十分相似。

搬空了船舱,程裕拿了个钉子,钉在了岸边的泥土地上,又拿了根起了毛的麻绳,把船栓在了岸边,华天鹏问他道:“程老板,船只不会被偷么?”

“大概不会,看老天爷。”程裕听了这话,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浮在河面上的薄冰。等天气再冷些,再下两场雪,河水大概会直接冻住,想让这船只就是动一动都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,更别提偷走了。

而且里头的东西都搬空了,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好偷的。

程裕看了一眼地下这摊箱子,摸了摸鼻子道:“你在这儿盯着,我把东西搬过去,马上回来。”华天鹏答应了一声,看着地下程老板搬了三个箱子走,脚下还踩着一个比较平滑的箱子,下头托着真气,三五步一蓄气地滑进了镇子里头。

华天鹏觉得他脚下头那个箱子很好笑,于是他冲着程裕的背影笑了一声。只笑了一声,刚笑完,程裕脚下那个箱子像是撞到了石子,乓地一声,整个人连带着手上托着的三个箱子,摔了个人仰马翻。后头的华天鹏愣了两下,笑的更开坏了。

幸灾乐祸,有助于快乐。华天鹏如是想。

当然,在华天鹏终于笑完,过去把程裕扶起来的那会儿,程老板却反常的什么也没有说,只是给他敲了个爆栗,这都是后话了。

程裕老家的宅子不大,但也不小,里头看上去也不乱,甚至还有点空。同华天鹏意料里的一样,诺大的房子里头没有人,床铺上头没有铺好,硬邦邦的木板上头积了一层灰出来。

程裕把箱子随手堆到了门口,栓上了门闩,进了大堂,屋子里头阴冷的很。华天鹏四下张望,很好奇这里头是不是早就空无一物了,却听吱呀一声,程裕先行一步,在一旁的柜子里头取出了没燃过的蜡烛和燧石出来。又回头翻了翻箱子里头,挑了两件破衣服,在空地上堆成了个小堆,顺手把那木头做的衣服箱子一起放了过去。

燧石擦了几下,火星一点点沾了上去,程裕蹲的腿有点麻,才终于把火点着了。华天鹏从一旁把程裕刚刚拿出来的蜡烛头怼上了火堆,蜡烛燃了起来,大堂里头只有一张大桌子,上头供奉着几个牌位,还有一个柜子,就是刚刚程裕打开的那个。

明目张胆的在家人牌位面前点火堆,华天鹏越发觉得程裕了不得了,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看程裕,本朝极重孝道,莫说是牌位了,同父母有关的都是需要备受尊敬的。程裕冲他指了个方向,道:“往前走,右拐第三间是我房间。其他地方都没东西,睡不了。”

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投射的问题,华天鹏觉得方才还在敲自己爆栗的程裕眼神有点阴沉,看不见光的那种阴沉感,但他点点头,顺着程裕给的方向去了,程裕那儿传来了点动静,似乎是在整理箱子的时候砸到了什么东西。

华天鹏没有多想,在第三间那里头看了看,他的房间里头也是什么都没有,除了那张空空的床和积了一层灰的书桌,还有一个大柜子。华天鹏被留下来的蜡泪烫了一下手,看着那张桌子上有个油灯,心想,程老板以前还是个有钱人。

他一边想一边把蜡烛放在了油灯里头,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这间房子,这里也积满了灰尘,但似乎没有其他房间那么厚,华天鹏扫了扫桌案,结果被养起来的灰尘呛得咳个不停。后头的程裕也走了进来,看了他一眼,从那大柜子里头抱出了被子,不知道是不是华天鹏的错觉,程裕的额头上有一层淡淡的印子,然后跟着被呛到。

程裕熟练地把床铺好,床边厚厚一层灰尘又叫他不知从哪儿掏了块湿布抹了一遍,这才拍了拍华天鹏的肩膀,道:“来睡觉吧,老……我有点累。”

一句老子噎在嘴里没说出来,程裕脱了鞋,往床里头钻去了。

华天鹏难得地不想同程裕搭话,大概是因为本能地觉得程裕的情绪不怎么好。

第二天清早,华天鹏两个月没好好的睡过床,这一觉可能是认船,叫他睡的不太安稳,天色刚刚亮堂个三分,他就醒了过来。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,他不是很想爬起来练剑,于是半眯着眼睛,感受着棉被的软和。

昨天程裕拿被子的时候他就看过一遍了,柜子里头只有冬被,似乎他不怎么回来,要回来也只是冬天。华天鹏迷迷糊糊地想到。

他不想动,枕边人倒是先动了。华天鹏感到程裕轻手轻脚的爬了起来,穿好衣服鞋子跳下了床,直直朝着屋外走去,顺手在满是灰尘的桌子上画了几笔——好像是在写字,华天鹏想到。那么厚的灰,划上几笔传信倒也方便不少。

这人两个月就没起过早,突然在早起专业户面前爬了起来,这让早起专业户华天鹏很是好奇,于是程裕前脚刚出门,后脚华天鹏就坐了起来,麻溜的穿上衣服套上鞋,站了起来,抬眼一看,桌案上头几个字——我去外头逛逛,吃的在外头包里,自己拿。

华天鹏脑子过了几个弯,去大堂翻出了装面饼的包给自己嘴巴上叼了个面饼。跳上屋檐四处张望,在一个临近拐角的地方看见了程裕的背影,他今天穿的格外隆重——那是一身白袍子,还带毛领的。华天鹏二话不说便朝着那个方向跟了过去,打算研究一下,程裕这位不拘一格的邋遢世外高人,是要去哪儿。

于是这一路跟出了镇子里头,直奔着一处叶子已经凋完了,只剩下树干和寒鸦的林子,华天鹏保持了一个相对来说非常远的距离,一直跟到了林子处一处堆积过的土包。

土包上头盖了一层雪,前头立着个石碑。

华天鹏一下就明白了。

伍.

华天鹏知晓这种事情大概是看不得的,转头就要回去,却不知身后停了只乌鸦,他一脚不留神踩了下去,鸟没踩死,只踩掉了几根羽毛,倒是踩出了一声极其响亮的鸣叫。

关键这还不止一声鸣,它这一声,停满了枯树枝的寒鸦跟着一起叫了起来。

霎那间一团真气就到了华天鹏的面前,华天鹏心头一紧,一把抽出剑将那真气劈散开来,却见程裕站在那儿盯着他,眉头有点紧。

华天鹏尴尬道:“我是不是应该给被我打扰了的……磕个头?”

“这衣冠冢是我修来告罪的。你不必行礼。”程裕转过身没再看他。

“衣……衣冠冢?”华天鹏愣了愣,不解的重复了一遍程裕的话:“为什么?”

程裕蹲下身来,食指轻轻抚摸过那块残缺的石碑。他为了逃亡,剃掉了白胡子之后,面容多有些似他这个年纪的人了。只是他的眼睛依旧没有光芒,乌色深潭蕴含着无数的苦厄与绝望。尽管说着无需拘礼,程裕却还是恭恭敬敬跪在了石碑面前,狠狠砸下去一个响头,落了泥的白雪粘在他的白发上,显得多有些滑稽可笑。

华天鹏看着他的模样,下意识地没了话语。

“你想听?”程裕闷声道。

华天鹏心里头过了几遭,道:“我想。”

寒风凌冽,枯树枝丫不堪积雪压迫,细微的一声开裂声,便就这样折了。

“当时少年意气,却未想到今日风水轮流转,皇帝轮流当。”程裕又是重重的一个磕头,额头砸在雪中,看的从小在华山天天感受着冰天雪地的华天鹏,也感受到了那种入髓的寒意。等程裕再抬起头来,连带着眼睫毛也占了地上的白雪。随后就再没搭理华天鹏了。

“洪武三十一年探花程裕,罪大恶极,特来亲罪。裕功名不就,擅自妄……害九族……”

方才还在叫嚷着的寒鸦都闭了嘴,华天鹏看着跪在碑前的程裕轻声呢喃,单薄而卑微,那说不怕死的放浪船夫,又或是无名道子,在那一方小小石碑面前,似是被重重锁链束缚,不得解脱,不得离去。他的声音在重重的压迫下发抖,华天鹏甚至感觉自己有那么一晃神,听见了泣声。

“不孝子程裕,愿父母……幼妹来生一世无忧,长命百岁。”

男儿从来都有那么会少年意气的时候,程裕是俗人,自然也不例外。

他是程家的希望,是乡里头难得出来的神童,是大家口中的,要读好书,发大财,做大官的大人物。

他也这么觉得。

他以《礼》治经,四岁启蒙,五岁初学,八岁那年倒背如流。是人人羡慕的对象,是读书的好苗子,先生们抢着要来教他读书考试写文章,他的父母对他慈爱,族中长辈皆以他为荣,每次族中无论大聚小聚,他经常会成为大家谈论的中心,让他写一笔诗词,做一篇小文,好让自家的孩童也沾沾“神童”的灵气。

也因为他的名字,找他家里头织布的人,也越来越多,说是他家的布匹上,有神童的灵气。

他争气,他上进,圣人说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。他便这般做,他不近赌场,不近女色,用心用力地写文章,五更起身学习,夜深时才吹熄烛火。就这般苦读,熬坏了他的眼睛,也熬出了他的“解元”和“会元”。

街头巷尾,鞭炮花鼓不停。程裕直到如今,依旧记得那时天空湛蓝,灿烂阳光的拓印在每个人的脸上,告诉他这有多么光辉,才子二字生生印在他程裕的名字上,十里八乡,门庭若市。送礼的人络绎不绝,递上名帖,请柬的人更是数不胜数。而他少年意气,道“钱财盛名不过身外之物”。一口一口回绝了个干净,礼也悉数退还,殊不知这般有多得罪人,自个闭门不出,闷在屋内继续读书。想来那时是给自个读成了个书呆子,只有呆子,才会变成这副模样。

他头回上京试才,同千百才子那般,一同名落孙山。

乡里人虽有些惊讶,但还是对他抱有希望,说他来年定会高中。

二次上京,二次名落。

他把自己闷在屋内,咬着手腕无声干嚎了一夜,第二日从屋内走出来洗漱用饭时,依旧是那个名落孙山,励精图治的神童。

且战且败,且败且战。他活生生把自己考出了少年白发,终于在邻里的不解和才子们的嘲讽中,在洪武三十一年,中了探花,做了言官。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朱允炆在位的那一年,他中了的那一年,他对着祖祠牌位信誓旦旦的发誓,为国尽忠,万死不辞。

只是时不如人意,没过几年,朱棣反了。他作为言官,大笔一挥,洋洋洒洒写了五千多字,将朱棣骂了个狗血淋头,他相信圣上与朝廷定有能力,平定这场叛乱——可惜了,朱允炆没有。他一把火烧了宫不知去向,留下不知所措的忠臣和庆幸偷笑的聪明人。

朱棣回报前皇忠臣的,是他愤恨的血腥手段。是诛十族,剔耳鼻,是将他们的子女发配边疆或是妓院,是将他们举族下狱,难留活口。当然,他也没有忘掉程裕这个人。

眼看着昔日同僚一个个下狱的下狱,处死的处死。每一日都是最后一日,他的性命朝不保夕,他头一次那么重的感觉到,什么叫做绝望。他头一回那么直观的感觉到一件事情——我不想死。

我怕。

程裕此时身在朝堂,不清楚江湖上的恩恩怨怨。能出逃的地方在他心目中唯有其一——武当山。他曾经见过武当主持大典,听过同僚们谈论过武当,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,听同僚说,那里是世外桃源。既然朝堂再不能容我,那我便离去,就当我从未存在过。

听起来好听,不就是贪生怕死,想找个容身之处苟且一生。

为了避人耳目,他蓄起了胡须。而朱棣在发现程裕逃跑了之后,圣旨一降,给他判了个死罪。他看着自己的画像被挂在了城门公示,然后头也不回的奔向了武当,他不敢回头远望,哪怕一眼。

不幸中的万幸,武当收留了他,做了个门外弟子。他于是便抛弃前尘往事,专心致志修道,许多道家典籍他幼时读过,当时还说这种书,既不能考取功名,又不能当饭吃,有什么好看的。

如今再捡起来,百感交集,不知从何谈起。

只是偶尔夜深忽梦少年时,泪湿枕巾,满腔怨恨,也不知从何怨起。最终只得归罪于当年那五千多字的口诛笔伐,才害得如今这个地步。不如就这样安稳度过余生,看看武当山的风景,读一读前圣的书,不再想那些努力过的夜晚,那起誓时的热血澎湃。

春去秋来。他想安稳,却也总有人不愿安稳。

朱允炆一日不找到,朱棣一日不得安心。而朱棣恰好认为,程裕是跑去找朱允炆了,所以他从未放过对程裕的寻觅,再几度寻觅不得踪迹的情况下,朱棣手起刀落,除了在外奔逃的程裕之外,斩了程家九族。

至此,程家七十余条人命,除却程裕外,一个不留。而当时的程裕尚且被蒙在鼓里头,蜗居在武当山不知今夕何夕。

不知是不是天命巧合,没过多久,朱棣的手下,就沿着线索,找到了程裕在武当山的证据。朱棣眉头一挑,即刻下令,要武当山将朝廷重犯交出来。

程裕依然不想死,也不想拖累让他苟活了些年头的武当,他想了想,打包行李。一个没有星辰,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,他又一次逃走了。他逃回了家乡,想看看族里人过的怎么样,想看看上京时,家里刚出生的妹妹如今如何了。

可他走了一圈,只看见了空荡荡的房子,冒着被发现的风险问了同乡,才知是他逃亡的那些年,发生了什么。

你可曾看见,我寒窗苦读十数年,最后仍落得这凄凉收场。

不如归去,看那雪满南山,看那山水如梦,看那俗世红尘。

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,朱棣。我就在中原等着你的追兵,你什么时候找到老子,老子什么时候下去。

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。爱上层楼,为赋新词强说愁。

而今识得愁滋味,欲说还休。欲说还休,却道天凉好个秋。

程裕又是一个重重的磕头,眼眶里头含不住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滴了一滴在坟前雪堆前,热泪同霜雪交融,淹没了他的平生。天上已不再飘雪,可坟前的积雪与灰这么多年,早不知从何扫起。

三个头磕完了,程裕抹了一把额头,把眉毛上的积雪扫了下来,眼眶里头的悔意也给一并扫去,像是未存在过一般。程裕站起来,抬头正好对上华天鹏的双眼。华天鹏眼睛里头充满着复杂的光,直直的射向了程裕,看得程裕皱了皱眉。

“你在想什么。”程裕的声音带着点鼻音。

一句发问打断了华天鹏的思绪,眼睛里头的光却没有变过:“你说你不是世外高人,没有尝过荣华富贵,刀光剑影。那如今你为何又会和朝廷扯上关系……风水轮流转,皇帝轮流当?”

程裕看了一眼他,温吞道:“我曾是个探花郎,是前皇的朝廷言官,当年不知天高地厚,曾经讽刺过当今圣上。当今圣上登基后,千方百计要找到我,大概是想捉回去杀了。找不到我……他就杀了我的族人。”

算起来,似乎也确实是尝过了荣华富贵,刀光剑影。

乱葬岗的坟头前,华天鹏头一次看着程裕找不出话题来,他就对着程裕那般望着,此时无风,四下静谧。程裕拢着一身貂皮袍子,直勾勾的看着华天鹏的眼睛,细细品味了一会里头的神情,不快道:“你是不是在可怜我。”

“或许有。”华天鹏与程裕中间隔着一块石碑,像是分割了两个世界,他靠在枯树旁,对着程裕道:“不过比起这个,我更想问你其他的问题。比如说,你有没有嘲笑过我不知天高地厚,嘲笑我做事不懂得瞻前顾后。或者比如,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读书科举,你不像是那种甘心被束缚的人。更或者,你为什么不找皇帝报仇。”

程裕弯下腰,对着坟前鞠了个躬,转身抬步就走向他们前几天住的程家老宅。华天鹏以为他要逃避掉自己的问题,却听程裕开口说了话,此时二人距离有些远,听不太清。华天鹏赶忙追了上去。

“我当然嘲笑过你,你不是听到过吗。”程裕用右手捉了下左手,好让自己暖和一点“你无知肆意张狂,所以你敢爱敢恨敢做。但是你的家人,亲辈都在华山,自然做事可以随心所欲,你是怎么想的就是怎么做的,挺让人羡慕的。”

“我同你这般无知的时候,害死了我的家人。至于为什么读书科举……我只能说,大部分和我一般的人,都只能走这条路,我没有想过‘束缚’。就像你之前看着那些渡河的农民们一样,他们除了耕种,也就知道耕种。”程裕合上眼眸,眉头忽的一紧,面容浮上几分痛色。江湖浮沉飘零又或是庙堂歌舞繁华,着眼于五谷桑麻又或是饮酒卧月求索,一方书斋拘谨过活又或是撑船入江无拘无束……“如今‘自由’又如何,我这一生,算是毁了。”

过了许多有一天是一天,活一时是一时的日子,就算那张脸上剃掉了胡子,又在武当功力的养气下依旧是三十岁的俊朗模样,可他那双死人般的眼睛总是骗不了人的——哀莫大于心死。

“至于为什么不报仇……如果我杀了这个皇帝,百姓能过的更好吗,北边有残存的元人虎视眈眈,海上有土匪私军倭寇,如果我杀了这个皇帝,下一任接替者会更好吗?朝堂上太多东西你没经历过,你不明白……”

他当年曾与祠堂前发誓效忠大明,为江山社稷,为百姓生计。

这个冬天,好冷。程裕抬手揉开了自己的眉心,越往北走,刺骨的寒意越重。他不习惯和他人诉苦,自幼时至如今。仿佛说了出来,便是要矮了别人一头的感觉,一度让他很不舒服“走吧,收拾收拾,接着赶路。”

“你不多留几天?”跟在他身后的华天鹏不解道。

“逝者已去,多留几日他们也不会活过来,只会让我们下去陪他。我没有问题,但你不行,小祸害。”程裕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,他每一步走得极稳,像是锤子一下一下砸在地上。

“老头,你转过来一下。”程裕听到华天鹏这么对他说。

程裕转过身来,刚想问他又怎么了,却被突如其来的一个熊抱扑了满怀。华天鹏把他整个人箍着,两条手臂都给死箍着,动都动不了。程裕扭着扭试图挣脱开来看,但是无果,华天鹏的臂力确实比他这个动不动就拿真气划船,摸鱼打诨的人的大很多。于是他只得开口骂人:“小崽子,胆子肥了?”

华天鹏脸埋在他的毛领子那儿闷声:“老头,我挺佩服你。”

“有什么好佩服的,松开我,走了。”

有什么不好佩服的。华天鹏想,手箍的更紧了一点,对着程裕的毛领子深吸了一口气才放开手,回到正常的距离。程裕不自在的扭了扭手腕,却听林中一阵细微的轻响,眼神一凛,快速地四处环顾了一遍,捉起华天鹏的手就朝着反向快跑了几步,途中右手几个起势,对着华天鹏道:“抓稳了!”

措不及防被拉起,华天鹏踉跄了几步,才让自个没有摔下去给程裕拖着走。却见平地卷起一阵气流涌动来,程裕朝前空一踏,真气在他脚下凝聚化形,幻化出一只展翅的鹤来。华飞鹏一路亡命奔逃,从未看过程裕这招,一时有些呆滞,看着周身真气流淌的程裕,忘了动作。

只是身后的敌人却不容他呆滞,见程裕二人要逃跑,二话不说急冲上来,十来个人握着袖口的手一张,甩了百来根梅花针出来。华天鹏虽仍然有些愣着,但见势不妙,拔出腰间的铁剑就对着迎面而来的梅花针舞了起来,一时程裕身边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。他额角泛着冷汗,额头中立着一个川字,当年在武当修道时,他懈怠的很,真气凝聚出来的鹤也不知能飞多久,能不能甩掉这些该死的跟屁虫。程裕大气不敢出,生怕一个呼吸重了,就把脚下这团真气活生生打散。

来人分明是有准备的,梅花针甩完了,就开始甩金钱镖。他们看出了那只鹤身上的真气不稳,知晓只要打中了程裕,这二人便是插翅也难逃。于是暗器全往程裕的身上瞄准,百来个暗器向他们飞来,看得华天鹏眼花缭乱。程裕捉着他的手起了鹤,他此时还被吊在鹤身下,全靠程裕拉住他才没掉下去,但这个姿势让他不敢过于放肆,又怕暗器打中了程裕,又怕自己挥剑,刺散了程裕的真气。

“拉我上去,飞高点!”华天鹏嚷道。

二人此时是处于滑翔的高度,华天鹏看出了名堂来,那些个暗器的有效射程,只要程裕飞高了去,就打不到他二人。程裕奋力捉了他一把,华天鹏打散了一波攻势,趁着贼人还在摸暗器,顺着程裕跳上了那只鹤。

只是刚刚跳上去,程裕嘴里头就骂了一句。华天鹏感到脚下的真气消散了一瞬,一个学艺不精的伪道士,一式马马虎虎的轻功,承载两个人的重量实在是过于勉强。华天鹏心里头一跳,程裕飞速做了个手诀,迅速弥补了差点给踩散的真气。

这种感觉很奇妙,脚下明明什么都没有踩到,若实若虚的鹤让人心里充斥着一种不安感,却又稳稳当当的踩着,脚下的气流时聚时散。华天鹏分心一瞬,继续阻挡着那些暗器飞到程裕身上,程裕却吼了一声:“你不要动周围的风,想死自己跳下去!”

华天鹏冤枉,周围那么多暗器,他为了挡个严实,舞剑舞得手腕都有些开始发酸了,这种情况下掉不掉走周围的风,根本不是他能决定的,舞剑快了,就会带起周围一阵风的变向,确实不是他能够操控的啊。只是生死攸关,华天鹏也没心情和平常那样同他卖惨,也吼道:“你飞高点他们打不到了,我自然不会动你的风!”

“少放屁,你自己试试,飞不飞得起来!”程裕抹了一把额角的汗,蹲下来双手撑在鹤上,企图加快身上的真气流转,让这只鹤再存在的久一些。

“你尽管往上飞,有我在,摔不死!”华天鹏红了眼,一剑斩断了飞向程裕脑后的霹雳珠,被斩成两段的霹雳珠在空中爆了一下,冲了华天鹏满嘴石灰,让他咳了两声。

程裕也急红了眼,自知这样下去两个人都别想活着,干脆搏命一把,咬死了牙根,腾的一往上冲了上去。华天鹏对着那些暗器腾腾腾几下打散,还未准备好就被带着上冲,措不及防就要跌了下去,左手却又被程裕拉了一次。

“你个崽子,能不能让我省点心!”程裕那张脸已经极为狰狞,眼眶血红,眉头上几条杠横着,这一分神,身下真气的流转有些支撑不住,他吼了一声:“飞不起来了!”

华天鹏回过头看了一下那群贼人,暗器飞到半空中便停了下来,他们似乎也没有想追着接着扔暗器的想法,转头回去了。安慰程裕道:“没事了,他们没有再追了。”

程裕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吼道:“是,他们是没追了,准备摔成肉饼吧!”此时真气的流转极为稀薄, 程裕没有精力再从周围抽出真气来,半空中的鹤徒劳的扑扇了两下翅膀,似是马上就要消散了。程裕闭上了眼,准备一切听天由命。此时华天鹏却一把抽出了剑,手臂一张夹住了程裕的腰,就着那只鹤身上残存的真气,两段轻功拉着程裕跳的更高,彻底脱离了原先的那只鹤。而那只鹤在离开程裕的掌控后,本就为数不多的真气立即外散,化为一道墨色烟幕。

华天鹏没有回头去看,长剑横甩于空,下一刻足尖便落在了那柄长剑上,叫他找了个落支点。剑身颤了两颤,稳稳当当地向下飞去。只是手臂拿处斜夹了个等高的男人,看着有些怪。

临近落地,华天鹏猛地一跃,方才在空中游刃有余,如今脚落在地上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步伐,那救了他们一命的长剑则蹭地一声,竖插在一旁。程裕更惨,华天鹏脚一碰到陆地,就松开了程裕。但程裕还是因为惯性,给他带着走,华天这一踉跄,他倒是摔了个狗啃泥。

“华仔,你是不是有什么疾病。”程裕一脸痛色地从地上爬了起来,为了要给族人们扫墓,特意披出来放在箱子里头两百年不舍得拿出来摸一次的武当白袍,也沾的这一块泥那一块黑的,给程裕心疼的不行。不过比他的心更痛的,是他的老腰,给华天鹏夹了一段路,又摔了这么一下,他都不用掀开衣服,自己觉得自己腰肯定青了一块。

那头的华天鹏踉跄了好一会,终于还是没底得过地面的吸引,跟在程裕后头摔了一跤,同积雪接了个吻。爬起来却依旧自觉自己特别帅气,于是带着蹭了半脸的雪对着程裕邀功:“你看,我说了不会让你摔死,就是不会让你摔死吧。

本着反正武当袍子都脏成那样,再脏一点也无所谓这种破罐子破摔心理的程裕,在心疼了一下他珍藏了好久的白色道袍后,毫无心理负担的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头,昂着头问嘿嘿笑着跑去拔他那把破铁剑的华天鹏,道:“是是是。也就是摔了个狗啃泥罢了……对了,我昨日收到了你师门的鸽子,今天忙东忙西的,差点忘了同你说。”

华天鹏正从衣袍里拿了块有些脏的布擦了擦他刚刚拔出来的剑,听到这话立即抬起了头,剑也不擦了,两眼放着光惊喜道:“真的?师兄他们给我回信了吗。”

“欸你别急,还不一定是你那倒霉师兄。咯,好在还没掉出来。”程裕从袖子里头摸出来一封信,信封整齐干净,很明显没有被拆过。程裕拿着信冲着华天鹏一招手,华天鹏便放下怀里头的剑,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,眼睛里头亮的像是见到了金子一般。

信里头的话其实很简单,也就是几句问候,主要还是关心他什么时候回山门,然后告诉他他们查清楚了华天鹏得罪的是哪个势力,告诉他不要怂,命没问题的情况下的直接刚。

信不长,且多半都是罗里吧嗦这边问一句那边问一句,很有师兄的范儿。而那几句告诉他不要怂的,看笔迹是师姐的手法,华天鹏捧着信,脸上不自觉的带着笑,看着有些像个傻子。毕竟浪迹在外了那么久,收到了家里头的问候,叫任何人欣喜若狂都是可以理解的。

只是笑着笑着,他就突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,盯着程裕看了半天,笑容也一点点垮了下来。程裕被他这反应搞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询问道:“贵派终于穷的要把弟子赶出去给别人养了?”

“不是。”华天鹏道。

“那是他们让你不要引火烧了华山派?欸那也不对啊,看你刚刚笑得那么高兴,不像是个要被人丢掉的傻小子。”程裕的抓了抓下巴,结果抓到一片空气,才想起来自己没事卖弄两下的胡子已经给自个剃掉了。

华天鹏一屁股坐到程裕的旁边,右手一把揽住了程裕,道:“咱们俩一路上患难与共,同甘共苦,好说歹说也算是个生死之交了。我师门信中催我回去……但我一个人恐怕逃不掉那些追击。”

程裕对着他的脸愣了半天,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,噗的一声笑出来,笑到情不自禁时顺手一掐华天鹏,把那人掐的嗷了一声。程裕道:“傻小子,你没发现我们离你的师门越来越近了吗?”

这句话说得华天鹏啊了一声。听得程裕哑然失笑,感情他一个活一天算一天的人,带着个混小子一路逃亡,想给他完好无损的送回门派,结果这个混小子还不清楚他们逃命是为了什么,只知道要跟着他一块走,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信心!

“可我一路上都没看出……等等,你是在绕远路?”华天鹏问。

“你知道哪儿是近路,哪儿最快回师门,别人不知道?”程裕拍了一下他的背“在外头惹的祸,不能波及家里人,那才是个男人,知不知道。”

“……哦。”华天鹏干巴巴的应道,看着程裕那双浑浊的眼睛。程裕的脸上依然还是带着笑的,笑得没心没肺,好像什么都没说一样。

那你呢?在外头惹的祸不能波及家里人,那才是个男人,那你呢。你一直活在悔恨和自我嫌恶中吗。华天鹏想反问他,看着他的笑却又不想说出口了。亲手去撕开这个男人的面具实在是太让他难堪,他已经向他露出来了一块血肉,自己又何苦把他扒个精光,露出里头的血肉模糊。

他除了拥抱什么都做不到。这个男人笑骂着救了他,帮了他很多次,他应该和这个男人的岁数差不太大,但依旧是这个男人眼里的毛孩子,而自己出了在他晦暗的余生中添上一笔仅有的欢愉,依旧什么都无法为他做。

所以华天鹏又一次把脸买到了程裕的毛领子里头,侧着困住了程裕的一只手和身子,这次给他留了一只手可以活动,不至于做人棍了。程裕有些不自在的用空着的那只手推了一下华天鹏,却听到了这小崽子在那儿冲他卖蠢。

“老板你别动……我再抱一会。”

程裕气笑了:“你是狗皮膏药吗,非粘我身上不走?”

“嗯。”

原本只是一句无心的笑骂,却得到了个肯定的回答。程裕的眼中闪过了些东西,一双眼看着华天鹏埋到他领子里,留给别人的一个后脑勺,然后伸出能动的手摸了摸。

是个傻子。他想。

程裕叹了口气,揉了揉他的后脑勺,好声好气道“好了华仔,放开我,我们接着赶路了。”

埋他领子里头的华天鹏深吸了一口气,把头抬了起来。用手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叠好,塞到了衣服里头最贴近心脏的地方,似乎那封信是个暖炉,能把他的心口给烫妥帖了一样。复又捡起来那把跟着他们逃命的剑,这剑不过是用凡铁所铸造的,方才那一波暗器打下来,剑身已经有些地方,出现了坑坑洼洼的划痕与印子。看的华飞鹏这样的穷鬼很是心疼了一会。

“那老板你说,接下来往哪走。”华飞鹏问道。

程裕抬头看了一下天上太阳的方向,思索了一会,脸色越发难看,最终在华天鹏疑问的目光下臭着脸道:“我们可能得回到原地,不太清楚我们刚刚忙乱中往哪儿逃了。我以前在家时没有来过这里,林子太深不给来。”就算给来,按他以前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躲在家里头玩绣花似的状态。也不会“浪费时间”闲着没事去林子里头玩儿。

那样既有辱他“神童”的名声,也有可能把自个给弄丢。

“老板你没搞错吧……也就是说我们还得回去跟他们干一架?”华飞鹏搓了搓手,对他这个提议很是摸不着头脑。

程裕一脸三昧真火,也不知道是气自个慌慌张张跑错了路,还是气那群成天到晚跟着他们身后的野鸡。努力压了压一肚子的暴躁,对华天鹏道:“哪个和你说要打架。回到我认识的地方,我就能找回方向。”

“行,那咱走着。”华天鹏笑了声,抬腿就往逃跑时的方向走去。程裕面色不虞,抬头看了一眼太阳,跟了上去。

方才十万火急之下,他们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自个跑了多远,现在为了不引起对方注意,一步一步地往回走,才觉得自个是真的跑了很远。于是就这般一路走到日上三竿,程裕走的也有些累了。华天鹏却是精神充沛,若不是考虑到还有敌人,约摸他还能拿着笛子遛乌鸦。

这片林子并不很大,尤其是冬天,都只剩下枯木,视野宽阔。就算程裕少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来来去去扫墓几年,林子里头的路也给他摸了清楚。很快便回到了他认识的地界,程裕打了一声响鼻,对着转过头来的华天鹏做了个手势,告诉他接下来往哪儿走。

华天鹏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,四周的雪上陆陆续续出现了脚印的痕迹。有些是他们的,有些是追杀他们的人的,杂乱无序。但程裕四面环顾,却看不到有敌人的身影。他没由来的有些心慌,唯恐敌人二次偷袭。

但是一路下来,都未看见敌人身影。程裕的心中却是越发不安了,他总觉得这些人有毅力追了他们一路,定不会善罢甘休。直至走到原先的坟前时,华天鹏猛地站住了,转过身来挡住了程裕。

程裕环顾四周:“有敌人?”

“不是,接下来往哪走,我在这林子里待的身上挺冷的。”华天鹏声音有点僵硬。

“娇气包子。既然暂时没有敌人,我们便回村子一探,收拾收拾接着往华山走。”程裕说着边往前走:“在此之前,我先同我的族人道个安……”

“别看!”

程裕刚迈出一步,却被华天鹏用手一把怼上了眼睛。眉心疼痛,心中顿时立有猜测。华天鹏亲耳听到他磨了两下牙,发狠道:“放开我。”

“老板,你别看,我求你了。”华天鹏道。

这种无谓的安慰与乞求,更一步确定了程裕的猜想,他冷声道:“他们刨了坟?”

华天鹏没有回应他的话,像是默认了他的猜测。程裕胸口一紧,运用真气一掌将华天鹏推开,快步跑到了华天鹏的前头,将一片狼藉看了个遍。

墓碑不知道被用什么东西砸的粉碎,坟土也被刨了出来,和雪混在一起。坟土里头埋葬的泛黄衣物给切割的粉碎,想来是始作俑者找不到尸体,这些衣物便代替了尸体给鞭尸了。零碎的贡品,给踩进了土里。程裕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睛。

那是族人的坟。

他害死全族尸骨无存,那一点衣物修成的衣冠冢,也被人砸了个稀碎。

思至此处,他猛地晃了两下,似乎想要站稳,却一下子坐倒在了雪地上。

华天鹏被程裕一掌推到了雪地里头去,哎呦一声,半天没爬起来。他手脚并用,爬起来的时候半边身子还是麻的,就匆忙跑到了坟前,看着程裕跪坐在那头。赶忙想去扶起程裕,却发现程裕像是毫无知觉一般,只得绕过他的腋下,把他扛了起来,声音僵问道:“程老板?”

“我没事。”

隔三差五被当头一棒,他也该习惯了。程裕道,人却还是有些晕乎。

“……我替你杀了他们。”空气中静了半晌,华天鹏猛然发狠道:“我受够了!”

寒鸦被华天鹏这一吼惊扰,呱呱叫着飞出了林子。程裕大声喘了几口气,缓了过来,一把捂住了华天鹏的嘴,轻声道:“别嚷嚷,他们不在这儿了。他们追了一路,不愁没有干掉他们的机会。”

华天鹏的眼睛里头盛满了愤怒,眼眶眼看着就要装不上怒火,满腔的忿恨要溢出来。程裕开了口,道:“我没事,等他们再来,我抹了他们的脑袋祭祖,掏了他们的肠子喂狗。”

血淋淋的话语,程裕的口气听不出任何愤怒来。华天鹏有些悲伤,他有点想不通,一个人要多能忍耐,才能在别人面前挖沉疴面不改色,才能在全族的坟头被刨开后去安慰别人。

这简直让华天鹏觉得匪夷所思。

程裕扭了扭被华天鹏扛起来的手臂,华天鹏意识到,急忙放开。程老板站直,看着被刨开的祖坟和散乱的衣物,叹了口气,嘴里用气音念叨了一句:“是我的错。”蹲下来收拾起了衣物,一片一片的将他们从雪地里捡起来。

冰凉刺骨的雪和浑浊的泥土混合在一起,彻底弄脏了程老板的白袍子。华天鹏看不过去,跑回了程老板家的祖宅——万幸那里还是完好无损的,没有给丧心病狂的人砸掉。墙角生锈的铁铲倒放在一边,华天鹏拿起铁铲,就往林子里走。

程老板说着是斯人已死,追忆无用,但实际上,还是很看重那些“追忆”的吧。华天鹏想到,等他赶回林子里头,程老板已经将被撕得粉碎撒了一地的衣物捡回了坟里,正伸着被冻红的手,一捧一捧的将混合了雪的泥拢起,填上被歹人挖的秃秃洼洼的坟底。

华天鹏沉默着铲了雪地上头那一层厚厚的雪,露出下头的泥土来。程裕打量到他的动作,停下了填土的手,由着华天鹏在那里沉默着干活。

让这个人沉默,是挺难得的事情。可惜了,程裕没这个心情品尝难得的寂静。

待到终于将坟土重新填好,程裕打量了四周,没有发现能拿来做碑文的石板,木头也是朽木,难以雕琢,只得放弃。朝着坟前跪下,又磕了三个响头,心里头不断告罪。这才直起了身子。

“我们走。”程裕道:“杀了那群崽种。”

陆.

月黑风高夜,杀人放火天。

屁话。

 程裕坐在床边,手肘倚靠在被擦过却还留有一层薄灰的床沿上,眼睛朝着窗外看,也不知道是看个什么。小时候为了读书,他一直是把窗口大开着,好被风吹的清醒一点。但房子的空间又有限,本来想窗子对着桌,最后为了放床,成了个窗子对着床的诡异布局。

另一头的华天鹏感觉他和程裕可能活在两个截然相反的季节。他坐在床的外头,程裕在里头给他挡风,还是被吹的凉飕飕的,老旧不回华山,耐寒程度都掉了个档次,被吹的一脸苦寒样。说句实在话,他听完程裕要说的话,是真的以为准备去干架,摩拳擦掌,一回到院子里头就找了块石板,给剑都磨了三遍。

结果程裕一路沉默到了村子里,买了几个烧饼就回到了老房子。一言不发的过了中午过下午,吃完了晚餐,华天鹏以为就要出门干架了,结果程裕收拾收拾,上床对着窗户思考人生。

说好的“杀了那群崽种呢?”华天鹏他很茫然。

程裕瞄了他一眼,道:“跟着我跑了一天,华仔,你不休息?”

华天鹏无奈道:“老板,咱们不是去砍人吗,你难道是随口一说的啊。”

“送你回去之后我再砍人,早砍晚砍,都差不多。”程裕道:“今天把你带出去,是我没想个周全。”

平时程裕讲话也没这个调,三句话里头必定带一句市井话。人都是心情越烦闷嘴巴上越没个门,程老板气急了,嘴里头却是半句粗话都没了,也不说文绉绉,就像个正经人。

虽然华天鹏知道这人不是什么正经人,算起来大概是江湖人口中的狗官,反贼,叛徒占了个全,但程裕是个好人。好就好在家给抄完了,族人给砍了,自个成了逃亡在外的东西,还门儿清地知道国是国,家是家,皇帝动不得,仇也不能报。

这事儿真当是怎么讲怎么别扭。更别扭的是,大概自己不跟着程裕,程裕家的坟就不会给刨。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儿,他又不是傻子,清楚的很。他张张口,道。

“是我的错。”

“是我的错。”

程裕的道歉给华天鹏整蒙了,一时舌头打结。程裕倒是知晓华天鹏在道什么歉,他也没那个心思和立场说没什么,毕竟人已经躺地下了,转个生现在女眷也能描眉了,接过了话茬道:“我接受了,我守夜,你睡吧。”

“不是,程老板,你道什么歉。”华天鹏道。

程裕勉强笑了一下:“我在想,要是你没睡醒,今天就不止是刨坟这么简单的事了。”

还得搭上个人的命,那他这一路暴露身份风餐露宿,都给白跑了。

华天鹏没接它这话茬,道:“咱俩一块去砍,你要报仇,我有恩怨,都是得了结的活儿。”

“少糊弄我,小崽子。你本来其实是打算回华山后屁事没有,操着人家过两年给自己忘了干净的吧。要是没今天这档子事,你也不打算动手。”程裕收回放在窗台上的手肘,抬手揉了揉华天鹏的头发,哼了声道“听话,我的事我自己解决,你要是完蛋了,我还得给你师门交代清楚。我可不想再多个仇家。更何况咱们几次都是被追的,连他们现在人在哪儿都不晓得,你口口声声要砍人有个什么用?”

心里头的想法给程裕一针戳破,华天鹏也不多说什么,抓了抓自己头顶上的头发,心里头七上八下地,盖上了被子一个翻身,背对着程裕不说话了。

留着程裕难得地露了个苦笑,手掌探出一缕真气吹灭了那蜡烛,转过头接着吹着窗外的冷风,今晚上一片漆黑,没有星星,也没有月亮,看上去明个还要再下一场大雪。

不过也好,瑞雪兆丰年,乡里头那些个没考上的,还有田可以种,就是不知道这仗又要打到什么时候去。程裕想到,当年那燕王朱棣同现在没个影子不知死活的朱允炆,还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,朱允炆是个锦衣玉食里头长大的文人,除了动动笔杆子和脑子,大概也不怎么样。

朱允炆是个标准的守成之君,这种人的存在对于大明,大概平民百姓能过得好些。

朱棣这从军队里头爬出来的燕王,生来就是个千年王八,身边还跟了个一心就想造反的玩意儿。他占了那位置,杀戈果断,对外头的元蛮也不客气,说上就上。这人比他还大,都一把年纪了,还拿着铁杆子冲着杀过去,也不怕一回头皇位跟朱允炆一样没了,又或者玩个全军覆没,命搁在草原里头,尸骨给秃鹫吃个干净,给人留点念想的遗骨都回不来。

不能说对平民百姓有多好,甚至和传统意义的好人没有什么关系,但对大明却是个还不错的人——朝堂之上关你是臣子宦官还是皇帝,好人总归是坐不长位置的,极个别运气好的,还得跌宕起伏会才能安安稳稳的坐个位置坐到死。

也不知道朱允炆还好不好,死了没。程裕想到。

这个想法实在是颇具灵性,想到这儿程裕的郁闷就好像有了个发泄目标——如果朱允炆没倒台,他绝不会活成这个样子。反正朱允炆现在也不是皇帝了,连是死是活都没人清楚,怨他两句也是该的。

伴随着这样自欺欺人的想法,程裕想着想着,竟然就着窗边吹着冷风,半靠着床头合上眼睡着了。可能是老宅子太让他安心,也可能是实在心力交瘁,就这样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。

黑暗里头不知过了多久,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,接着那只熄灭了的蜡烛又给人点了起来,一点点微弱的光不至于打搅到床上的人,华天鹏的脸被灯火照着,眼睛里头是说不清什么神色。

同门下山一趟,无非是行侠仗义,这儿资助一些,那儿资助一些的。没钱街头卖艺,有钱花天酒地。遇到的都是些平头百姓和江湖人,顶了天就是县令,师兄师姐们也都是黑户,自然撞不上什么枪口。也有和他一样被追杀一路的,但要么就死在了外头,要么安然无恙回了山门,脱胎换骨。

但都过得没他这么精彩,起码山门里头,就没什么人碰到过朝堂上下来的人,还是个见过前任皇帝和当今皇帝的人,换了个代像是换了个人,就他都根本不能想象程老板当年用心念书,作为状元时的风光,听起来就和床上这个眼底有些青眼角带了皱纹的,都不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玩意。

他有些想不清楚,又好像有些想清楚了。

下山前头华天鹏曾经听过一个师姐说,下了趟山,遇到些什么事,什么人,就会对自己产生不一样的改变。华天鹏没有想到是为什么,他感觉自己同下山前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改变,非要有一些,大概就是知晓了无奈和平民百姓的枷锁。

好像是内敛了点,华天鹏自嘲道。随后他又突兀地想到,自己居然学会了自嘲。他抓起随手放在床头的发带,把背后披散的头发绑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,眨巴了两下眼睛看向床上。抬手把被子给程裕围了一圈,连着脖子一起围了起来,只给他留了个头。想了想感觉这样外头的寒风会吹到程裕的头,于是把围好了的被子解开,给人头上披了下来。

像是盖了个厚厚的盖头,华天鹏想到。随后扯过被子两角,把人浑身包严实了。自觉地大功告成,情不自禁地挑了挑眉头。

随后回到蜡烛边上,又把信翻了出来,逐字逐句地又读了一遍,脸上却没什么欣喜地神色,而是若有所思的模样。他在房间里头来回走了几步,翻开了程裕拿被子的柜子。

柜子里头空落落的,好像被抱走了枕头被子那些玩意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。华天鹏弯下腰去,顺着柜子里头底边边缘一寸寸的摸,果不其然摸到了些什么东西。

——是墨块和笔。

他不知道是怎么想的,他就是清楚程裕的柜子里头一定会有这玩意,只是很可惜,除了这两样东西,他没翻出纸来。最后想了想,便在师门来信的纸背面写了东西,又吹了声口罩。

飞来了一只鸽子。

那只鸽子一直跟着他们,华天鹏进门的时候喂了它点面饼。他心里清楚,这就是师门来送信的那只鸽子了。他把信卷成小条,放在竹管里头绑在了鸽子的腿上,轻笑了一声道:“去吧。”

鸽子歪了歪头,对逼它半夜赶工的华扒皮很不满,没好气的啄了一下他左手的虎口,飞出了窗户。

干完了这一切,华天鹏伸了个懒腰,一把又摘下来头上的马尾,爬上了床,又看着被自己包成了粽子的程老板很无奈。既不想打扰到他安眠,又不想自己挨冷受冻,不然感冒了怎么砍人。最后心头一横,在心里重复了三回明天要早点起来不能让程老板发现,掀开被子一角整个人钻了进去,然后被子一掩,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地,靠着墙睡了。

只可惜他睡的太晚。而程老板虽然是晚起专业户,但两个月前出门撑船还是天天早起的来的。当第二天早上华天鹏揉着眼睛脑袋发蒙的准备起身练剑的时候,抬眼就看见了神色复杂的程裕。

华天鹏一瞬间清醒了,心里头咯噔一下,把昨晚做的事光速回顾了一遍,速度犹如走马灯。

“老板,早。”华天鹏硬着头皮道。

“早,看不出来你还挺怕冷。”程裕接过了话茬,穿好衣服跳下了床,看了一眼桌面上烧了半截的蜡烛,道:“那蜡烛不顶用,你其实可以生火,不耐事的,这屋子烧不起来。”

“不了,真要生火我挺慌,我去练剑了。”华天鹏穿好衣服,从桌上拿起剑,出了房门。

没生火都慌得一批了,生了火岂不更慌。

大冬天的,华天鹏练完了剑也出了一身汗,把散了的马尾重新扎了一遍,进了程裕房间里头。小桌子上放着面饼,程裕又在对着窗户外头的云发呆。云层越来越厚,华天鹏常年在华山呆着,知道这个架势是要下大雪了。于是对着程裕道:“程老板,你看着这天气也不怎么好,不如再呆几天?”

“再呆几天我怕房子都要给人拆了。”程裕扭过头来道。

华天鹏有些尴尬,干巴巴的开口:“我保证不会。”

程裕给他逗笑了,都一路跟他过来了还这么天真,笑道:“你保证有什么用,你是他们头儿?你是真傻?”

“不傻。”华天鹏接过话茬,道:“我这叫敢想敢做。”

“你多大了?”程裕调侃。

华天鹏一挑眉毛,道“男儿至死是少年。”说完了又觉得这话过于幼稚,哈哈地笑了两声,不说话了。

程裕嘴巴上头说着华天鹏天真,却也是真同华天鹏在房子里头枯坐了四天。华天鹏偶尔吹吹笛子,吹到熟悉的调儿,程裕就唱两声,性质上来了,就自己写了篇词。程裕某天晚上,唱歌唱的有些上头,坐在老房子的床上看着外头的月亮,乐呵了一声,问道:“你被追杀了一路,这回上了华山,还下来么。”

笛声停了,华天鹏道:“下,我本就打算下来玩个一年半载,没想到是逃了个半载,玩的日子少的可怜。我师兄说过,华山男儿不拿起剑纵马天涯些日子,总会觉得少了些什么。他说的倒是一点没错。”

程裕笑道:“难为你了。”

“不难为,回头我再下山来,咱们大夫家见?你带我再玩个几把,纵马天涯就不必了,游山玩水带我沿江吃过一遍就成了。”华天鹏道。

程裕愣了一下,华天鹏眼尖的很,张嘴又要说些什么。程裕张口打断了他们,笑道:“成,你负责上青楼吹笛子赚钱,我负责开船和吃穷你。”

华天鹏心里头有些激动:“那便说定了,老板,我上山休整个半年下来,那回便是夏天了,呆在江上就凉快的很。”

“论凉快,还有比五岳之一的华山更凉快的地方?少贫了,你打算什么时候走。”程裕道。

提到这个话题,华天鹏卡了壳,低下头装作沉思的模样闭了会嘴,复又抬头道:“再过些日子,马上,马上。”

程裕敲了一下他脑门,逗小孩儿似的:“马上,马上是个什么个马上。再拖下去,你再下来就不是夏天了,该入秋了。到时候江上忙忙碌碌,我当然是走不开的。说吧,鸽子都飞出去了,等谁呢。”

华天鹏陪着笑挠了挠头,没想到程裕留意到了那只鸽子,还给猜了个准,于是赔罪道:“我唤了我师门来人,咱们再呆些日子好不,让你一个人去砍人。你说我怎么过的去,我华山弟子,可是专管不平之事的。”

程裕挑了挑眉毛,没再说了。他巴不得有人替他解决这事呢。

要说那华山弟子来的也真是即使,当天夜里头,镇子里头一户人家的家里头就失了火。待到华天鹏拉着程裕提着水桶,急急忙忙感到那户人家的门口的时候。门口四五个负剑而立的弟子,见了华天鹏就笑了,欢欢喜喜道了师弟,又给他俩报喜说是仇家给他们整治了个七七八八。说完了,又给程裕再三道谢,谢过了他的救命之恩。

大概是师门来了人,华天鹏腰杆子倍儿直,拍了拍胸脯,那股子不怕天高地厚的气儿又上来了,大口吹牛:“程老板,救命之恩,没齿难忘,从此以后我们华山罩你!”

程裕冲着他笑,道:“小崽子,你再在华山上头多呆些日子吧,下来玩不迟一年半载的,免得再下山来,又得给追杀追的抱头鼠窜。”

那几个华山弟子拍着华天鹏笑的那叫一个开心,华天鹏又同他约到:“那不成,明年咱再一块喝酒,等着我来找你哈。”

“得了吧,知道了。”

华天鹏明显对他那种敷衍地反应很看不上眼,二话不说扑上去给了个熊抱,直给人勒的喘不过来气,不知道是不是程裕的错觉,华天鹏好像对着他的脸蹭了一下,程裕也不推开他,就由着这人抱了,嘴里头道:“行了行了多大人,净丢人。”

华天鹏松开他,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同门们走了。程裕一直维持着脸上的笑容,直到再看不见他们的影子,他的身后走来了个人,手里头提着镣铐,一步步走了过来。

“来了?”程裕回过头,笑道。

那笑是发自真心的,里头蕴含是对于解脱的高兴。

“来履行约定,你还有什么事要做吗。”

“没了,辛苦你一路跟过来了。”

程裕亲手将逃了近十年的镣铐带到了手上,那副甘之如饴的模样,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哪儿有什么毛病。他对领头的故交笑道:“按约,麻烦您老回去的路上做掉我,我就是到死,都不想再见朱棣那玩意儿的京城一眼。”

“好。”故交深深的看了他一眼,道“走吧。”

程裕扭头看了一眼华山的方向,笑了一声,暗道。

“男儿至死是少年,我就不陪你接着年少轻狂了。”

“咱们就此别过,混账玩意。”




江风呼来客,船翁摆渡难。

剑客纵马去,无悲亦无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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